他言毕,高乐君投来感激眼神,正欲开口,皇帝却打断了她:“那依你之见,若平城公主不出塞和亲,可汗是否会因此产生怨怼?”
“若他诚心求娶皇姐,自然会;若他觊觎平城,也自然会。”高景侃侃道,“儿臣以为,若皇姐不嫁去柔然,还有一个方法。”
皇帝眉梢一挑,示意他说。
高景道:“尽快为皇姐选定另一门亲事,回绝柔然。”
殿内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皇帝大笑出声:“景儿此言,居然与潜弟不谋而合!今日午后潜弟前来明堂,他的说辞与你也差不多呀!”
高景作出喜不自胜的表情,朗声道:“那儿臣可少不得猜测稷王叔为皇姐选的夫家了——”
高乐君稍微缓和的面色猛然僵住。
那两人座位原是相对,高景请纸笔两份,稷王笑意更深。二人同时挥毫搁笔,两幅雪白纸面展开,同一个墨字跃然而上——
元。
书写在北宁开国历史上的,众人皆知的高氏如何起兵、如何夺取天下最终与南楚划江而治的峥嵘岁月中,曾有一支奇兵给予了当年的道武帝高呈莫大襄助。
这支塞外轻骑传说中战无不胜,曾是游离于长城以北的部落,道武帝败退北撤的过程中以智谋与勇猛首付其三部首领,而后死心塌地随道武帝征战。北宁建国后,道武帝感激他们的贡献,破例封为三大异姓王,也是北宁唯三的非亲族诸侯王。
陇西贺兰氏,临海宇文氏,以及东山元氏。
爵位世袭,发展至如今,贺兰氏不知所终,宇文氏当家困守临海终日贪图享乐,毫无大志,留在朝内的也只有元氏一族了。
元氏如今的当家元叹身兼太师一职,本是能够皇族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在景明四年时却突然上了一道折子,主动要求削去本族的东山王爵位。气焰正盛的元叹为何如此做,没人知晓,只知爵位虽除了,皇帝对元氏却越发亲近。
而另外两支异姓王,北宁建国数十载后,俨然已经快从功臣簿一笔勾销。
思及此,连贺兰明月都不禁觉得元叹深思熟虑,这决定绝非闹着玩的——他见高景写出那个字时,与稷王相视一笑,心中却忽然警铃大作。
关乎塞北三卫的消息贺兰明月从宫内守卫处听来的,大家提起那支陇西贺兰氏,也纷纷不明就里,语焉不详。有人说是在封地,有人说贺兰氏而今的当家似乎失踪,朝中再提起“贺兰”家,都是在说颍川那支旁族。
贺兰明月有一瞬间怀疑这蹊跷的“失踪”同自己有关系了,但也只有一瞬。且不说贺兰这姓氏在鲜卑人中实属常见,果真与那陇西王有关,又岂会沦落成王府的奴隶?
这念头只肖出现片刻,贺兰明月便不再多想。
殿内丝竹声如凤凰鸣唱,遮不住女子冷笑。场中众人怔忪片刻,瓷器碎裂的刺耳声猛地炸开,高乐君站起身,竟不顾皇家仪态,抬脚踢翻了面前桌案!
“乐君!”皇帝厉声呵斥,“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女儿当然知道!”高高在上的平城公主尚未流泪,脸色却已十分难看,她望向众人,目光流转,笑出了声,“哈哈……女儿当然知道了,什么掌上明珠、天子挚爱的公主……父皇从来……从来都只想把女儿卖个好价钱!”
尚未有人应答,一旁的高昱却坐不住了,急急道:“皇姐,你这是什么意思?父皇是真心想要为你选一门好亲事,否则——”
“是呀,是呀!”高乐君笑中带泪,深深吸气时只显得细窄肩膀脆弱得撑不起宽大华服,“父皇让我锦衣玉食十数年,如今但凡为了大宁,出塞和亲也好,下嫁太师之子巩固臣心也好,都是我应当作出的牺牲,算不得什么!”
高昱没听说过这般直白的怨怼,涨红了脸:“皇姐,你……”
玉杯落地,斩断了所有的管弦之声。
领头的舞女茫然环顾周遭,独孤皇后不动声色地朝她一颔首。那舞女似是明了,只一福身,领着其余的人默然退出北殿。
贺兰明月踌躇是否也该离开,但其他北殿守卫俱是在原地把自己站成了一块石头。他望向高景的方向,写字时高景的指尖沾上一点墨水,这时正事不关己地擦,好像高乐君的失态、皇帝砸烂的杯子都与他无关。
“荒唐!”皇帝轰然起身,指向高乐君的手都在颤抖,“你做出什么丑事真当朕不知道么?!叫你自己选择,是朕还存有一意怜惜,否则早已将你送去柔然了!如今你王叔与皇弟连番求情,朕才给了元氏这个机会,你——”
言及此,竟是忽然胸闷头痛,皇帝眼前一花,险些跌坐在地。身旁的独孤皇后来不及搀扶,刚伸出手,已是一条身影迅速接住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