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笑了一声,回头看向杨幼清,伸手拉过他衣袖,“走啦,老师。”杨幼清看了眼叶家三进三出的院落,里面有些许被战争侵蚀的痕迹,但大多数还透露着雍容富贵的财气,“说好去香港,你来广州做什么?”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戎策彼时是五十六师的参谋长,在湘西会战的战场上与日寇厮杀到最后一刻。上级关于停战的电报发到作战室,所有的军官都沸腾了,除了戎策。
他们俘获了一千余名投降的日军俘虏,准备通过外交程序移交给日方。但移交的前一天,戎策带着人将他们全部射杀。而且为了不违反国际条约,戎策要他们脱了军装,当做混入平民中的间谍公开处死。此举惊动了国民党高层,软禁的命令迅速下达。接着,共产党也受到了反馈,未等启用就让他背了一个严重警告,而且紧急派出同志与他对接。
杨幼清就是这个时候要求将戎策领回自己身边的。抗日战争后期,他的身份虽然隐藏极深,但是爬得过高卷进了国民党上层的利益纠纷中,早已力不从心,想回归隐蔽战线。他借由腿伤复发,请求退出一线战斗,并亲手扶持了两个同志打入敌人更深处。
上级同意,并支出了一笔不算高额的治疗费用当做对他这数十年来贡献的嘉奖。于是杨幼清连夜启程,在国民党军法部门到达前,悄悄带走了戎策。国民党抓不到人去重庆叶家要人也好,去广州叶家搜查也好,都与他们无关。
戎策第二次,心甘情愿跟他走。杨幼清指着他脑袋教育他遵守纪律,戎策毫无怨言,连句反驳的话都听不到。这时候杨幼清才发现他的异常,这样沉默隐忍的戎策不是他熟悉的爱人。
杨幼清改变了原先的想法,先拉着戎策去省城的诊所看了医生,心理学毕业的洋人医生告诉他,戎策因战争带来的影响已经开始产生心理阴影。杨幼清不解,医生继续解释,“这是一种常见的症状,曾经在一战后的士兵中屡见不鲜。他们会迷恋战场和杀戮,以至于不能回归正常生活。”
“这是因何而起?”“他应该受过一定的心理创伤,比如爱人离去,或者目睹家人受伤害而无能为力。”洋医生说完摊摊手,“继续带兵打仗只会造成更多的创伤。”
戎策忽然拉住杨幼清的手,说道,“我们去香港吧,我知道一个医生,可以治。”杨幼清本想带他回解放区,但显然无论是陕北还是东北,都没有能够治好他的心理医生。杨幼清妥协,但还有一瞬间的疑虑,这个小兔崽子是不是聪明到用装病来骗他离开战场。
但是去香港之前,戎策绕道广州,避开国民党的眼线敲开了叶府的大门。杨幼清第一次来到叶家,出身贫农的他也是第一次以客人身份做客百余年历史的大户人家,倒显得有些拘谨。进门前,他还问戎策自己这一身素色长袍是否不体面。
戎策注意到老师最近鲜少发脾气,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忌惮自己发病。他也没有了少年时候惹是生非的本领,乖乖回答,“您穿什么都好看。”他说完,正巧走到前厅,忽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出来,脖子上挂着银锁。
这小孩和叶秉川有几分相像,但年纪稍小。戎策把他抱起来,杨幼清清楚看见了银锁上的字,“秉晖顺遂”。小孩搂住戎策的脖子,亲昵地将头枕在他颈窝里,奶声奶气问道,“爸爸回来还要走吗?”
“秉晖长高了不少,读书了没?爸爸不打仗了,回来陪你。”戎策刮下他的鼻尖,脸上的笑容看得杨幼清有些心酸。这是戎策的儿子。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从屋中走了出来,拄着一根凤头的红木拐棍,算得上老当益壮。戎策抱着叶秉晖走向她,喊了声,“奶奶。”“小轩回来了呀,这两年不见,怎么又瘦了。”叶老太太满脸喜悦,抓着戎策胳膊上下打量他,戎策笑容更加灿烂,回道,“哪有,结实着呢。奶奶,这就是我的老师,杨幼清。”
叶老太太望向戎策身后的人,因眼神不太好微微眯眼,“杨老师,快进屋快进屋,广州夏天热得很,莫晒着了。”杨幼清点头跟随她进屋,走过戎策身边后,后者的笑容慢慢归于平静。
傍晚,戎策安顿好了叶秉晖,给他读了一遍弟子规之后,才从卧室走出来,看到站在庭院中观赏花卉的杨幼清,眉头微微一皱。“老师,”戎策快步走过去,牵起杨幼清的手,对方没有拒绝,也没有握紧他,“秉晖是二哥的遗腹子。”
“叶斋?”“嗯,二哥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有了秉晖。那姑娘一路从上海来到广州,把三个月大的孩子扔在大门口就走了,不知去向。孩子这么小,不能没有爹,我就跟父亲商量着,说孩子是我的。”戎策把头枕在杨幼清的肩膀上,满眼疲惫,“后来我回来看过几次,最近一次是两年前,大哥牺牲,父亲也没熬过几个月,我借着父亲的丧事赶回来,孩子一直还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