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他订购了新鲜的蔬菜,用家里存的高汤给周念煮了一碗面。虽然周念持续地生无可恋,但只要他把食物端进小房间,摆在司航的注视下,周念还是会拖着身体把脸洗好,走进去乖乖吃完。
他放好了碗,抬起头,司航的笑容依旧那么粲然。他悬在天上,是这方困境中唯一一个能解救妻儿的关键人,却又是唯一一个口不能言的已故者。司君遥开了灯,与他对视良久,最后转身走了出去。
他敲响周念的房门,“蔬菜面,给你们各盛了一小碗,去陪他吃。”
还没听见应答,他就往院门去,把周念走进小房间又落了锁的声响留在身后,站在玻璃花房前,点了一支烟。烟雾升起的时候,他耳边好像闪过了谁的话,他把烟捏在指尖,狠狠按住太阳穴。模糊的音阶陡然变得清晰,但说话的不是边丰羽。边丰羽的语调总是很轻佻,而这个声音却像秋季的风一样清朗,如果沉下嗓音也许会冷酷,可他此时却在口齿含混地撒娇。
“司老师,teacher,房东大哥,栀太…我就抽一颗,不,半颗,不,三口!可怜可怜孩子吧,你三个月就能戒到半年一颗,不代表我也行啊!我要有你这自制力,早上学那会儿就已经考上清华,我妈连书都再版三遍——《自律是如何养成的:清华男孩任舟的成长之路》,然后全国巡回演讲!…不可能!你换个水牛来也做不到三口嘬完一根儿,我就小口嘬,像这样,小金鱼吐泡泡,唔…你跑啥?你把烟还我!司君遥!…”
可能,他一直都在撒娇,只是司君遥永远把这当成小男孩儿的日常。为了获取更多的好处,他不惜拆除在外冷峻男模的形象,一次次把明晃晃的可爱洒得俯拾皆是,害他只能揣着悸动躲去一旁慢慢平复。
但现在再想起,那也许,是真的撒娇,是只专属于他一个人的稚气。这再也不是恬不知耻的想法,因为任舟说,他是喜欢他的,想要在一起的喜欢,坚定到哪怕他暂时不同意,也会追到他同意为止。原来清醒时的推拒是害羞,醉梦中的亲昵是难耐,义愤填膺后的祝福也不是祝福,是他对自己的隐秘的期许。
他一个人的白日梦,在任舟那个未完成的亲吻来临时,绚烂了极耀眼的一瞬。可黑夜来得太快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偷亲的小鬼抓进怀里,颤抖着回吻他愿意赐予自己的美梦成真。
将他剥离这个困境,切断音信,这可能是他如今唯一能够保护任舟的方式,因为黑夜太重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背负多久。
最后一块烟灰落在残雪里,门内忽然传来碗碟碎裂的声响。他奔回去,发现周念和碎瓷片都跌坐在客厅地上,一片狼藉。
“擦一下,换衣服,我来收拾。”他检查了周念的双手,确认她没有受伤,试图将她扶起来。可周念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坠落,又无声地哭了。
“哪里摔疼了吗?嗯?”
周念抓上他的手臂,盛着满脸悲恸望向他。
“我想给他加点汤,他喜欢喝面汤,可是碗落下来碎了,他一定是在生气。阿遥,我求求你好不好?不要喜欢男孩子了,你去结婚,生一个宝宝。我已经失去了你爸爸,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失去他的血脉啊…”
司君遥平静地看着她,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就算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也还会再有孩子,他珍贵的血脉早晚有一天会稀释得不剩什么。”
“我活不了那么久,我只想在还能看得见摸的着的时候,再抱一回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阿遥…”
“然后呢,你会好好待他吗?这世上还存在着的、与他最近密的生命就是我。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待我的吗?长到不能时刻都抱在怀里后,我由谁喂养?发现我的五官越来越像你,而非他的时候,我又是如何与你同住一个屋檐却能几天也见不到你一面?你要的是他的延续吗?不是。你要的,是他还活着的错觉,是一个替代,支撑你继续逃避现实,活在你们生死不离的童话里。”
“阿遥…”
“入海川不归,思君万里遥。他回不来了,所以我叫司君遥。我这一生,注定要活在他的阴影里,我认了。因为没有他,就不会有我。我的血肉,我跳动的心脏,我目之所及的风景,都是你们给的。可脱离了母体后,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维持虚妄幻想的献祭品。”
这是几天来,司君遥对她说过最长的一段话,周念甚至反应不过来。司君遥将呆滞在原地的她扶进卧室,擦净了她的衣襟和手。关上了主卧的门。
太阳又沉入牢笼般的山峦,被拘禁着再不露一丝光线,就好像它从来也没有升起过。司君遥蹲在地上,慢慢捡起碎裂的瓷片,一片像残月,一片像裂帆,还有一片,像一把刻刀。他握住刻刀的手柄,又抚上它锋利的刀刃,指尖很快就渗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