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不是跟陌生人对话的语气,她显然认出了自己。
少年垂着眼眸一言不发,他原来跟袁香琴打招呼时的画面现在想起来是多么滑稽,好似他在蓄意嘲讽,对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的母亲说看吧,你儿子被我拐走了,你还不知道吧?
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多像一个小人,也像他们这段感情一样只能藏匿深夜被风月知悉,一旦摆到台面上总叫人难堪和窘迫。
虽然他根本没有那样的意思,但现在这份羞愧交加都让裴梧抬不起头,他在强行刻意保持着冷静,让自己好好坐在椅子上不至于马上站起来逃跑。
但袁香琴半句都没提这件事,他们应当是给了他作为成人的平等待遇,以最平和的态度来讨论解决问题,而不是直接下判决书。袁香琴彰显出她原本雷厉风行的样子来,轻声细语但却不容拒绝,她说“我在成为母亲之前首先是位女性,如果我不是小野的妈妈我今天也许不会坐在这里”她有些苦涩的笑了一下“但事情没有如果。”
“你们……”她尽量让措词变得合适,能让裴梧接受也能让她自己接受“是谁先提出来的?”
裴梧说“是我。”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像卸下了无形的重担,这几年来压在她心头的巨石终于消弥。在初中起那些谣言就穿在何野身上,没有一刻停歇,也成为了袁香琴夜夜头疼的病因。
起码现在她确定了,她的孩子不是怪物不是变态。也许是对裴梧从一开始就抱有主观的好感,袁香琴甚至觉得自己家的傻儿子才是配不上的那个。
“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青春期……”她挣扎着说“比较容易互相吸引和好奇,”
“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你们的特殊和不同。你们都只是待在学校里还没有走出社会,这个世界比你们想的还要冷漠和残忍。你们要面对不可估计的流言蜚语和许许多多异样的眼神,甚至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个而被特殊待遇。”
“对,你们是没有做错,你们只是在人山人海里选择了彼此,然后恰好你们有着相同的性别而已。”
她的语气逐渐平静,她盯着裴梧回避的眼神毫不留情击溃他的心理防线,在过去作为公务员工作的时候她有太多的机会面对各种各样的孩子和老人,也有足够的耐心和经验去对付他们,虽然裴湛走的是臭棋但加上袁香琴就不一样了,于是局面被瞬间逆转。
“我想全天下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经历这样的痛苦吧,我只希望小野做一个普通人,正常人。”
“小野他从小就是很有主见的孩子,也比较一根筋,他认定什么就是什么,不过也许你比我更了解他。”她说的这里时有些自嘲,但随即话风一转“所以,我希望你,能主动放手。”
对方这个时间点实在卡得太巧妙,好不容易从枯燥学习中短暂抽身又被卷入一场令人咋舌惊惧的案件里,袁香琴这招无异于在裴梧逐渐崩塌的信念上再加一力重击。整日泡在高中校园的他怎么可能会比这些狡猾老道的大人更懂话术与人情,她说的实在太在理,裴梧没法反驳。
裴梧精神恍惚,面色很难看,最终只能挤出一句无力地“对不起。”
他好像看见了坐在对面的女人变成了自己老妈,裴清敢爱敢恨潇洒肆意,无忧无虑一辈子,本该在最盛大的舞台上绽放光彩的她最终死于至爱的背叛和无数江城民众们的嘴。
何野跟她有点像,他们跳一样的舞,向往更大的世界和舞台,说起梦想时眼里有烁动的光。但何野没有裴清那样的脾性,他更加敏感更加压抑,什么都往心里憋。
他不会希望那道光因他而灭。
裴梧有时候觉得他是他老妈有时候又觉得何野是,他们相隔千里相隔阴阳,都成为了期盼苦旅的守望者。
袁香琴临走的时候给了他一张私人名片,她说“你们学校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对那个女生你们确实偏激了一些,小野也做得不对,但这是另一件事了,我不觉得应该混为一谈,所以不要有压力,我们已经跟学校联系过了,大人会解决处理的,你们还是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就好。如果有什么难处我们可以帮忙,请尽管开口。”
最后在裴梧恍惚间,他好像被拥抱了,女人安抚他像安抚自己的孩子一样,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安全感。
她身上有种淡然的味道,是逐渐衰老的腐朽与女性成为母亲后的温柔混合而成。
裴梧独自去了墓园,他站在碑前,上面贴着裴清的遗像,即使是黑白色调也难掩她的明艳和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