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簪城随之一晃,方圆千里大地震动,地面上撕扯出了无数条沟壑,山脉震颤,河流改道,异象横生。
身高八千丈的道人法相,横向挪步,第二拳砸在高城之上,城内许多原本仙气缥缈的仙家府邸,一
棵棵参天古树,枝叶簌簌而落,城内一条从高处直泻而下的雪白瀑布,好似瞬间冰冻起来,如一根冰锥子挂在屋檐下,然后等到第三拳落在仙簪城上,瀑布又砰然炸开,大雪纷飞一般。
陆沉侧头眯起一眼,有点不忍直视。
按照避暑行宫的档案,这座仙簪城的大道根本,是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炼化而成。
只是这位那场远古战役的开路者之一,不幸陨落在登天途中,道法崩碎,消散天地间,唯有一枚别在发髻间的白玉法簪,得以保存完整,只是遗落人间大地之上,不知所踪,最终被后世蛮荒天下一位福缘深厚的女修,无意间捡取,算是获得了这份大道传承,而她就是仙簪城的开山老祖师。女修在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开始着手建造仙簪城,同时开宗立派,开枝散叶,最终在先后四任城主大修士手中,励精图治,生财有道,仙簪城越建越高。
仙簪城现任城主,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道号玄圃,精通锻造、阵法和炼丹三条大道,好友遍天下。
还拥有一位仙人境修为的副城主,道号银鹿,是现任城主的嫡传弟子,精研房中术,曾经预先与蛮荒军帐买下了一座雨龙宗的女修,可惜被王座大妖切韵捷足先登,剥尽美人脸皮。不然如今仙簪城内,恐怕就要多出数百位雨龙宗女修。
仙簪城的记名弟子,若是修道百年,始终未能跻身地仙,就会被驱逐出境,从仙簪城祖师堂的山水谱牒除名,此后何去何从,是死是活,各凭本事。地仙弟子,如果在五百内之内,修士未能跻身上五境,仙簪城不赶人,按照祖例,不养废物,空耗灵气,一到期限,直接就地打杀,一身道行、山水气运,妖丹,皮囊,悉数归还仙簪城。
故而仙簪城的嫡传弟子,一向数量不多,不过祖师堂香火,却也不算飘摇不定,因为蛮荒天下的玉璞境和地仙修士,来此担任供奉、客卿的,多如过江之鲫,只要钱够,就可以一直留在城内修道,仙簪城宛若一座后天打造的洞天,灵气盎然,浓稠似水,极其适宜修行。
此外,仙簪城精心栽培的女官,拿来与山下王朝、山上宗门联姻,水精簪桃花妆,五彩法袍水月履,更是蛮荒天下出了名的美人尤物,风情万种。
陆沉当然清楚为何陈平安,会专程走一趟仙簪城。
如果只是仙簪城一直吹嘘自己,是什么天下第一高城,或是与那头新晋王座大妖的官巷,是什么姻亲关系,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都不至于跟仙簪城如此较劲。
因为仙簪城锻造的兵器,金翠城炼制的法袍,酒泉宗的仙家酒酿,都在蛮荒十绝之列。
剑气长城被蛮荒攻破,谱牒修士一人未出的仙簪城,却被誉为能够占据一成功劳。
仙簪城不断花钱,将城池拔高,当然是因为更能挣钱。任何一位仙簪城嫡传修士,在被驱逐出城或打杀城内之前,都是当之无愧的铸造大家,精通兵器铸造、法宝炼化,因为城内拥有一座上等福地,是一颗破碎坠地的远古星辰,使得仙簪城坐拥一座资源富饶的天然武库,可以源源不断铸造出山上兵甲、器械,每隔三十年,蛮荒天下的各大王朝,都会派遣使节来此购置兵器,价高者得。仙簪城修士会送往,又是一笔不小的神仙钱进账,之前大举攻伐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仙簪城更是召集了一大拨铸造师,为各大军帐输送了不计其数的兵甲器械。
仙人境大妖银鹿来到顶楼,与城主师尊站在一起,心声道:“不像是个好说话的善茬。”
玄圃脸色阴沉,点头道:“注定无法善了。”
银鹿问道:“师尊,还能扛住那个疯子几拳?”
仙簪城启动大阵后,每次扛下对方一拳,就需要耗费大量的神仙钱。自家仙簪城家底是厚,可神仙钱再堆积成山,底蕴再深不见底,终归是被人一拳下去,那笔神仙钱的损耗,就要肉疼,如果说神仙钱转换为天地灵气,被禁锢在城内,还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仙簪城内总计三十六件大阵中枢仙兵、半仙兵和镇山之宝的损耗,就是个天文数字的修缮成本了。
老飞升境修士抚须心声道:“哪里是什么拳法,分明是道法。止境武夫就算跻身了神到一层,拳头再硬,还能硬得过那位搬山老祖的倾力一棍?说来说去,想要攻破阵法,就只能是一手道法、一记飞剑的事情。目前看来,问题不大,当年朱厌十二棍砸城,后边十棍,还需要棍棍敲在同一处,眼前这个这家伙,多半是力所未逮,来此造次,只为扬名天下,根本不奢望破城。”
玄圃脸色微白,竟是改了主意,“速速飞剑传信托月山和曳落河,就与他们说,有强敌来犯仙簪城,实力相当于一位王座。”
原来那个不依不饶的道人法相,出拳蛮横无匹,不可理喻,好像道法能够不断叠加,一拳竟是比一拳重!
老飞升境略作思量,补充道:“旧王座。”
顶楼两位炼丹童子,竟是身形化作两把传信飞剑,瞬间离开仙簪城,远去千里之外,速度快过一位大剑仙的本命飞剑。
因为它们既是由飞剑炼化而成的真灵,还用上了一门上乘符箓之法,是那与白玉京灵宝城颇有渊源的一道大符,暗写两行灵宝符,流星赶月游。
至于仙簪城如何学会这道出自白玉京的大符,当然是花钱买。
玄圃说道:“银鹿,你立即去负责住持那几套攻伐大阵,尽量拖延时间之外,最好是能够打断对方出拳的连绵道意。”
在仙人银鹿御风离去之时,听到了一向-->>
温文儒雅的师尊,破天荒用语气愤懑骂了一句,“一个山巅修士,偏要学莽夫递拳,狗日的,脸皮够厚!”
玄圃脸色愈发难看,阴晴不定,原来是那两位炼丹童子所化飞剑,在数千里之外毫无征兆地砰然而碎,两张残破符箓,在飘落坠地的途中,就像两个白玉京小道童,突然如获祖师敕令,只得乖乖谨遵法旨,竟是一路飞掠返回仙簪城这边,一头撞入了那位道人法相的一只大袖。
担任副城主的仙人银鹿可管不着这些小事了,狞笑道:“开门待客!”
数以千计的长剑结阵,从仙簪城一处剑气森森的府邸,浩浩荡荡,撞向那尊道人法相的头颅。
此外还有一条符箓长河,在山脚处攒簇升空而起,如一条世间最长的捆仙绳,试图裹缠住那道人的一条胳膊。
银鹿冷哼一声,以心声传话一城各处仙家府邸,通知来此修道的各路世外隐士,都别傻乎乎看热闹,“大伙儿都别袖手旁观了,仙簪城真要被这头恶獠打破禁制,相信没谁讨得半点好。”
只是那剑阵与符箓两条长河,再加上仙簪城众多练气士的出手,不管是术法神通,还是攻伐重宝,无一例外,全部落空。
好像那个道人法相,根本不存在此方天地间。
但是道人却可以出拳不停,结结实实落在仙簪城之上。
那剑阵长河,从道人法相的头颅一掠而过。那条符箓长绳,只像只是在虚空中打了个松散绳结。
仙簪城只能退而求其次,专注于布阵防御,大大小小的府邸,以及主道之上的座座牌坊匾额、楹联,处处宝光流转,熠熠生辉,照彻方圆千里之地。
尤其是那些署书榜额,都是蕴藉道意的溢美之词,功德万古。天下雄关。坚不可摧。高与天齐。风水最盛。独一无二……
都能够为已经足够牢固的仙簪城添砖加瓦,代价就是这些榜书蕴含的道法真意,随之渐渐消散,仿佛去与一城合道。
城内大修士还祭出了几张符箓,巴掌大小的符纸,刹那之间大如山岳,或符箓灵光道意如江河倾泻,一同铺盖在城,如同为仙簪城穿上了一件件法袍。
明明是白昼时分,却有一道道皎皎月光洒落在白玉阑干上,雕栏玉砌,月光似水,松影满阶,如梦如幻。
城中那处瀑布附近,山中有木桥横空,有一位扶鹿之人,身后跟着一对挑担背箱的书童侍女。
这位驻足桥中的老修士,先挥了挥袖子,将那些纷乱如雪的瀑布水花驱散,老者相貌清雅,看着那尊出拳不停的巨相,叹息一声,苦哉,自己不过是游历路过,来仙簪城访仙,花钱买几幅画卷的,怎么就摊上了这等千年不遇的祸事,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幅古色古香的岭上睡猿图,画卷被抛出桥外之后,从画中现出一头千丈高的老猿,一个踩踏虚空,高高跃起,迎向那尊法相的一拳,结果这头背脊有一条金线的拦路老猿,被那道人一拳瞬间打成齑粉。
瀑布之巅,建造有一座榜书龙门二字的高耸牌坊,有两位隔水对坐弈棋的世外高人,一人正在作画,
先画了几只鸟雀,妩媚可爱,栩栩如生,振翅高飞,笔下画卷之上雾气升腾,一股股山水灵气跟随那几只鸟雀,一同飘散四方,稳固仙簪城大阵。
描摹山水,以形媚道。飞鸟一声云缥缈,千山万水共风烟。
这位担任客卿的老修士,道号瘦梅,自诩平生无所长,唯有画到梅花不让人。
另外一人投符入水,随即有一头庞然池鼋,缓缓浮水出面,它在以自身体重和本命神通,分别帮助仙簪城稳固山根和水运。
城中种种奇景异象,都在城外那一拳拳过后,摇晃不已。
哪怕仙簪城的灵气越来越充沛,又有出自不同修士之手的大阵,多如雨后春笋,层层道法加持仙簪城,可是依旧挡不住那一拳重过一拳带来的剧烈激荡,高城的震动幅度,越来越夸张,一些个境界不够的妖族修士,脸色惨白,个个惊悚,只能战战兢兢将身上的那些神仙钱,只要不是谷雨钱,连小暑钱都一并捏个粉碎,略尽绵薄之力,就为了仙簪城能够多出一丝一缕的灵气。
道号瘦梅的老者感叹道:“这么高的法相,不说见到了,闻所未闻。”
投符招来那头池鼋的修士点点头,“不光是高那么简单啊。这道人金身无垢,道德无漏,细看之下,又好似佛门无缝塔。”
蛮荒修士,如果恢复妖族真身,很大程度上就是另类的“大道显化”,类似一种大道洄游,此举利弊皆有,毕竟辛苦修行,就为炼形出个人身,所以一般情况下,哪怕是遇到了生死大战,不到迫不得已,必须拼死一搏了,妖族修士仍然不会轻易恢复真身,因为会损耗道行,无形中削弱自身道法。
而相较于妖族真身,修士的祭出法相,禁制相对较少,不过法相有空洞、密实之别,就跟一块豆腐和一颗石头,当然不一样,而有些地仙修士,专门在法相一事上下苦功夫,故弄玄虚,用来震慑和吓退不明真相的敌对修士。
眼前这一位从天而降的无名道人,莫名其妙造访仙簪城,然后一句话不说就动手砸城,他
的这尊法相,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了。
只说法相一途,兴许占据蛮荒一轮明月的荷花庵主,与那位占据极多水运的曳落河旧主仰止,这两位才能够勉强做到这一步。只是前者已经身死道消,后者听说先是被重返浩然天下的柳七拦截在归墟附近,最终被中土文庙拘押在了大道压胜的火山之中。
道号瘦梅的老修士疑惑道:“真是那个年轻隐官?可他在城头那会儿,不才是玉璞境吗?根据托月山那边传出的消息,那场议事之时,陈平安修士境界依旧,不过是武学境界,从山巅境变成了止境。”
对面好友苦中作乐,一边不停画蛟龙符丢入水中,增加龙门水运,一边笑着打趣道:“要是隐官被留下做客,你可以自己去问问看。”
“那顶道冠,瞧着像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信物吧?是仿造之物?传闻荷花庵主耗费无数天材地宝,不还是未能做成此事吗,次次功亏一篑?荷花庵主都不行,咱们蛮荒天下谁能做到这等壮举?”
画符修士瞥了眼道人头顶的莲花冠,无奈道:“真相如何,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吧。万一咱们合力都保不住仙簪城,万事皆休,境界悬殊太多,那道人随便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咱们这些蝼蚁。”
“可如果仙簪城能够扛下这份浩劫,风波落定,就又是一桩足可传诵千年的山上美谈了。”
“再说你之前不是专程游历剑气长城,为年轻隐官描摹过一幅山水画卷吗?瘦梅兄,你这会儿其实可以赶紧烧香,祈求城外那人正是陈平安才好嘛,说不定你凭此还能有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