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一笑置之。
两骑在经过了北燕、绿莺两国边境,去往那座仙家渡口只剩下两百余里路程。
渡口名为龙头渡,是绿莺国头等仙家门派谷雨派的私家地盘,相传谷雨派开山老祖,曾经与绿莺国的开国皇帝,有过一场弈棋,是前者凭借卓绝棋力“输”来了一座山头。
门派跟神仙钱中的谷雨钱没关系,只是这座仙家门派出产“谷雨帖”和“谷雨牌”两物,风靡山下,前者售卖给世俗王朝的有钱人家,分字帖和画帖两种,有仙家符箓的粗浅功效,比起寻常门户张贴的门神,更能庇护一家一户,可以驱散鬼魅煞气。至于谷雨牌,让人悬挂腰间,品秩更高,是绿莺国周边地带,所有境界不高的练气士,上山下水的必备之物。价格不菲,绿莺国的将相公卿,亦是人手一件,甚至在那朝会之时,绿莺国都不禁高官悬佩此物,皇帝陛下甚至经常会以此物赏赐功勋重臣。
龙头渡是一座大渡口,源于南边大篆王朝在内十数国版图,练气士人数稀少,除了大篆国境内以及金鳞宫,各有一座航线不长的小渡口之外,再无仙家渡口,作为北俱芦洲最东端的枢纽重地,版图不大的绿莺国,朝野上下,对于山上修士十分熟稔,与那武夫横行、神仙让路的大篆十数国,是天壤之别的风俗。
两人将马匹卖给郡城当地一家大镖局。
徒步而行,陈平安将那根行山杖交予隋景澄。
陈平安现在的穿着,越来越简单,也就是斗笠青衫,连簪子都已收起,不再背竹箱,养剑葫和剑仙都一并收起。
而隋景澄的言语也越来越少。
两人沿着一条入海的滔滔江河行走,河面宽达数里,可还这不是那条名动一洲的入海大渎,传闻那条大渎的水面一望无垠,许多绿莺国百姓一辈子都没机会去往对岸。
江风吹拂行人面,暑气全无。
隋景澄问道:“前辈,如果那位世外高人一直没有出现,我希望自己还是能够成为你的弟子,先当记名弟子,哪天前辈觉得我有资格了,再去掉‘记名’二字。至于那位崔前辈,愿不愿意传授我仙法,愿不愿意为我指点迷津,我不会强求,反正自己一个人都修行三十年了,不介意等到前辈游历返乡。”
陈平安转头打量着那条水势汹涌的河水,笑道:“不成为他的弟子,你会后悔的,我可以保证。”
隋景澄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会!”
陈平安说道:“我们假设你的传道人从此不再露面,那么我让你认师父的人,是一位真正的仙人,修为,心性,眼光,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你想得到的,他都要比我强许多。”
当然了,那家伙修为再高,也还是自己的弟子学生。
以前陈平安没觉得如何,更多时候只当做是一种负担,现在回头再看,还挺……爽的?
隋景澄语气坚决道:“天底下有这种人吗?我不信!”
陈平安说道:“信不信由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遇到了他,你自会明白。”
隋景澄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将信将疑,可她就是觉得有些郁闷,哪怕那位姓崔的前辈高人,真是如此道法如神,是山上仙人,又如何呢?
隋景澄知道修行一事是何等消磨光阴,那么山上修道之人的几甲子寿命、甚至是数百年光阴,当真比得起一个江湖人的见闻吗?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吗?到了山上,洞府一坐一闭关,动辄数年十年,下山历练,又讲究不染红尘,孑然一身走过了,不拖泥带水地返回山上,这样的修道长生,真是长生无忧吗?何况也不是一个练气士清净修行,登山路上就没有了灾厄,一样有可能身死道消,关隘重重,瓶颈难破,凡夫俗子无法领略到的山上风光,再壮丽奇绝,等到看了几十年百余年,难道当真不会厌烦吗?
隋景澄有些心烦意乱。
陈平安停下脚步,捡起几颗石子,随便丢入河中。
隋景澄面朝江水,大风吹拂得幂篱薄纱贴面,衣裙向一侧飘荡。
这条河边道路也有不少行人,多是往来于龙头渡的练气士。
有一位大汉拍马而过的时候,眼睛一亮,猛然勒马而行,使劲拍打胸膛,大笑道:“这位娘子,不如随大爷吃香的喝辣的去!你身边那小白脸瞅着就不顶用。”
隋景澄置若罔闻。
那汉子一个跃起,飘落在隋景澄身边,一手斜向下,拍向隋景澄浑圆处。
不等得逞,下一刻壮汉就坠入河水中去。
是给陈平安一把按住脑袋,轻轻一推,就重重摔入了河中。
这一颗石子溅起的水花就有些大了。
那汉子使劲凫水往上游而去,嗷嗷叫,然后吹了声口哨,那匹坐骑也撒开马蹄继续前冲,半点找回场子的意思都没有。
隋景澄紧张万分,“是又有刺客试探?”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的事,就是个浪荡汉管不住手。”
隋景澄一脸委屈道:“前辈,这还是走在路边就有这样的登徒子,若是登上了仙家渡船,都是修道之人,若是心怀不轨,前辈又不同行,我该怎么办?”
陈平安说道:“之前不就与你说过了,到了龙头渡,我会安排好的。”
隋景澄眼神哀怨道:“可是修行路上,那么多万一和意外。”
陈平安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赶路。
隋景澄跟上他,并肩而行,她说道:“前辈,这仙家渡船,与我们一般的河上船只差不多吗?”
陈平安点头道:“差不多,遇上天上罡风,就像寻常船只一样,会有些颠簸起伏,不过问题都不大,哪怕遇上一些雷雨天气,闪电雷鸣,渡船都会安稳度过,你就当是欣赏风景好了。渡船行驶云海之中,诸多风景会相当不错,说不定会有仙鹤跟随,路过了一些仙家门派,还可以看到不少护山大阵蕴含的山水异象。”
隋景澄笑道:“前辈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陈平安缓缓道:“大道本心如璞玉,雕琢磨砺,每一次下刀,肯定都不好受。但是每次不好受,只要熬过去了,就是所谓的修道有成。这与你将来循序渐进修行仙法,一样重要,不然就是瘸腿走路,很容易摔下山。世事重力不重理,世人修力不修心,很多,许多人也可以怡然自得,与世道达成一个平衡,可以让人泰然处之,其中对错,你自己多看多想,好人身上会有坏毛病,恶人身上也会有好道理。只需记住一点,多问本心。这这么个大致的道理,也是从我一个曾经想要杀之后快的人身上,学来的。”
隋景澄点点头,“记下了。”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指,指了指前边道路的两个方向,“世事的奇怪就在于此,你我相逢,我指出来的那条修道之路,会与任何一人的指点,都会有所偏差。比如换成那位早年赠送你三桩机缘的半个传道人,若是这位云游高人来为你亲自传道……”
“最终,就会变成两个隋景澄。选择越多,隋景澄就越多。”
陈平安伸手指向一边和另外一处,“当下我这个旁观者也好,你隋景澄自己也罢,其实没有谁知道两个隋景澄,谁的成就会更高,活得更加长久。但你知道本心是什么吗?因为这件事,是每个当下都可以知道的事情。”
陈平安沿着其中一条路线走出十数步后,停下脚步,指向另外那条路,“一路走来,再一路走去,不论是吃苦还是享福,你始终脚步坚定,然后在某个关隘上,尤其是吃了大苦头后,你肯定会自我怀疑,会环顾四周,看一看人生中那些曾被自己舍弃了的其它可能性,细细思量慢慢琢磨之后,那个时候得出的答案,就是本心,接下去到底该怎么走,就是问心。”
“但是我告诉你,在那一刻的时候,会有一个迷障,我们都会下意识去做一件事,就是想要用自己最擅长的道理,说服自己,那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因为只要一个人没死,能够熬到人生道路的任何一个位置,每个人都会有可取之处。难的,是本心不变道理变。”
隋景澄怯生生问道:“如果一个人的本心向恶,越是如此坚持,不就越是世道不好吗?尤其是这种人每次都能汲取教训,岂不是越来越糟糕?”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所以这些话,我只会对自己和身边人说。一般人无需说,还有一些人,拳与剑,足够了。”
隋景澄错愕无语。
沉默许久,两人缓缓而行,隋景澄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神色淡然,“那是儒家书院和百家圣贤应该考虑的问题。”
“三教诸子百家,那么多的道理,如大雨降人间,不同时节不同处,可能是久旱逢甘霖,但也可能是洪涝之灾。”
“我们自己能做的,就是时时地地,心如花木,向阳而生。”
道路上一位与两人刚刚擦肩而过的儒衫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身微笑道:“先生此论,我觉得对,却也不算最对。”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笑道:“何解?”
隋景澄如临大敌,赶紧站在陈平安身后。
那位年轻人微笑道:“市井巷弄之中,也有种种大道理,只要凡夫俗子一生践行此理,那就是遇圣贤遇神仙遇真佛可不低头的人。”
陈平安问道:“若是一拳砸下,鼻青脸肿,道理还在不在?还有无用?拳头大道理便大,不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吗?”
年轻人笑道:“道理又不是只能当饭吃,也不是只是拿来挡拳头的,人间多苦难,自然是事实,可世间太平人,又何曾少了?为何那么多拳头不大的人,依旧安居乐业?为何山上多追求绝对自由的修士,山下世俗王朝,依旧大体上安稳生活?”
陈平安笑问道:“那拳头大,道理都不用讲,便有无数的弱者云随影从,又该如何解释?若是否认此理为理,难不成道理永远只是少数强者手中?”
年轻人摇摇头,“那只是表象。先生明明心有答案,为何偏偏有此疑惑?”
陈平安笑了笑。
年轻人说道:“在下齐景龙,山门祖师堂谱牒记载,则是刘景龙,涉及家世家事,就不与先生多做解释了。”
隋景澄一头雾水。
因为她根本没有听过“刘景龙”这个名字。
陈平安问道:“那就边走边聊?”
齐景龙笑着跟上两人,一起继续沿河前行。
陈平安说道:“表象一说,还望齐……刘先生为我解惑,哪怕我心中早有答案,也希望刘先生的答案,能够相互验证契合。”
齐景龙点点头,“与其说拳头即理,不如说是顺序之说的先后有别,拳头大,只属于后者,前边还有藏着一个关键真相。”
陈平安眯起眼,却没有开口说话。
齐景龙继续正色说道:“真正强大的是……规矩,规则。知道这些,并且能够利用这些。皇帝是不是强者?可为何天下各处皆有国祚绷断、山河覆灭的事情?将相公卿,为何有人善终,有人不得善终?仙家府邸的谱牒仙师,世间豪阀子弟,富贵公孙,是不是强者?一旦你将一条脉络拉长,看一看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他们开宗立派的那个人,祠堂祖谱上的第一个人。是如何成就一番家业事业的。因为这些存在,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只是因为规矩和大势而崛起,再以不合规矩而覆灭,如那昙花一现,不得长久,如修道之人不得长生。”
随后齐景龙将他自己的见解,与两个初次相逢的外人,娓娓道来。
第一,真正了解规矩,知道规矩的强大与复杂,越多越好,以及条条框框之下……种种疏漏。
第二,遵守规矩,或者说依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