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骑龙巷铺子那边,对方师徒差点没认出陈平安。
陈平安倒是半点不觉得陌生,那位目盲老道,还是老样子,背着把自己削砍出来的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的,道袍老旧,脚踩草鞋,就这副模样,当然很难有生意主动送上门。
老道士道号玄谷子,会些道门雷法,带着两个“捡来”弟子的云游四方,不过当年在嫁衣女鬼那边,没讨到半点便宜,差点就身死道消了。跟陈平安他们也算一场共患难,离别之际,目盲道人赠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陈平安则送了那个扛幡子的跛脚少年一颗蛇胆石。
绰号酒儿的圆脸小姑娘,她的鲜血,可以作为符箓派极为罕见的“符泉”,所以脸色常年微白。
只是如今“小跛子”的个头,已经与青壮男子无异,酒儿小姑娘也高了许多,圆乎乎的脸蛋也瘦了些,脸色红润,是位苗条少女了。
李宝瓶上次在山崖书院,还跟陈平安聊起了酒儿,说很想念她。当年红棉袄小姑娘和酒儿小姑娘,很投缘。
小跛子和酒儿都没敢认陈平安。
一方面是约莫七年没见,陈平安从手持柴刀开路的草鞋少年,变成了如今青衫负剑的年轻人,再就是哪怕在落魄山修养得当,还是略显消瘦,只是脸颊凹陷没像书简湖那般吓人了,不然老道人的两位弟子更不敢认。
总算确定了陈平安的身份。
目盲道人开怀不已,陈平安笑着问了他们有无吃饭,一听没有,就拉着他们去了小镇如今生意最好的一栋酒楼。
酒桌上,老道人抿了口酒,抚须笑道:“陈公子,阮小姐为何如今不在铺子里边了?”
当年离别,陈平安让他们来小镇的时候可以找骑龙巷和阮秀,只不过当时老道人没想要在小镇落脚儿,还是告辞离去,想要在大骊京城有一番大作为,搏一搏大富贵,没奈何在卧虎藏龙的大骊京城,师徒三人那点道行,老道人又不愿泄露弟子酒儿的根脚,故而根本闯不出名堂,混了这么些年,不过是挣了些真金白银,几千两,搁在市井坊间的寻常人家,还算一笔大钱,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几颗雪花钱算什么?实在是令人心灰意冷。在此期间,老道人又断断续续听到了龙泉郡的事情,当然不是通过那仙家客栈的神仙邸报,住不起,买不起,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风闻,一个个无需花钱的小道消息。
结果老道人拼凑出一个让师徒三人面面相觑的真相,那个当年在铺子待客的阮秀,极有可能就是圣人阮邛的独女!一开始是老道人既没脸皮返回小镇,也不怎么敢,毕竟小跛子来路不正,就又在京城耗了几年,如今是真待不下去了,这才想要回龙泉郡碰碰运气,不曾想运气不错,把正主儿陈平安给碰着了。
只是人心似水,双方本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萍水相逢,目盲道人也吃不准能否留在今非昔比的小镇上,就算留下了,真有锦绣前程?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天晓得陈平安变成了什么性格脾气,所以目盲道人看似喝酒尽兴,将当年那桩惨事当趣事来说,实则内心打鼓,不断默念:陈平安你赶紧主动开口挽留,哪怕是一个客气的话头都行,贫道也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了。我就不信你一个能够跟圣人独女攀扯上关系的年轻人,会吝啬几颗神仙钱,真舍得给那位你我皆高不可攀的阮小姐看轻了?
只可惜从头到尾,叙旧喝酒,都有,陈平安唯独没有开那个口,没有询问老道人师徒想不想要在龙泉郡逗留。
裴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几乎不说话。
陈平安当时介绍她身份的时候,是说弟子裴钱,裴钱差点没忍住说师父你少了“开山大”三个字哩。
石柔没跟他们一起来酒楼。
由于陈平安的不谙世情,目盲老道人又委实是想给自己留下点脸皮,竟是酒足饭饱,就只好告别。
双方站在酒楼外的大街上,陈平安这才说道:“我如今住在落魄山,算是一座自家山头,下次老道长再路过龙泉郡,可以去山上坐坐,我未必在,但是只要报上道号,肯定会有人接待。对了,阮姑娘如今常驻神秀山,因为她家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和本山,就在那边,我这次也是远游返乡没多久,不过与阮姑娘闲聊,她也说到了老道长,并未忘记,所以到时候老道长可以去那边看看聊聊。”
目盲道人笑逐颜开,说一定一定。
陈平安对那个当年就印象极好的小跛子和酒儿少女,微笑道:“一路保重。希望我们下次重逢,不用如此之久。”
扛着大幡的小跛子点点头。
酒儿微笑点头。
裴钱抱拳,老气横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双方就此告别,老道人带着两个弟子离开小镇,往红烛镇那边缓缓而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
裴钱轻声问道:“师父?”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师父内心当然愿意留下他们三个,但是讨生活不容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往往不会太珍惜。如果这点面子都拉不下来,说明不是真的必须要留在龙泉郡谋生。而且一旦留下来,那就意味着是一件长久事,朝夕相处,越是起头的时候,越捣不得浆糊,还不如一开始就双方心里有数,不然到最后我觉得是好心,对方觉得不是好事,双方各有各的理儿,那还怎么能够做到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陈平安叹了口气,“当然,也有可能是师父想错了,所以师父会让魏檗盯着点,若是对方真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或是真遇上了过不去的坎,走投无路了,却不想连累我,到了那个时候,师父就派你出马,去把请他们回来。”
裴钱点点头,听不听明白不重要,反正师父都是对的,只是她又有疑惑,问道:“师父故意跟他们聊了秀秀姐姐,这是为啥?”
陈平安微笑道:“师父还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啊。”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想着这个老费劲的事儿,仍是没能整明白里边的弯弯绕绕,最后哀叹一声,不想了,今天翻了黄历,不宜动脑子。
裴钱突然压低嗓音道:“那个老道长的双眼,好像是给他肚子里边乱跑的一丢丢雷光给炸瞎的。”
陈平安点点头,“雷法被誉为万法之首,只是我们宝瓶洲除了神诰宗和几个大仙家外,所谓的五雷正法,都是旁门左道中又属于很支离破碎的传承,所以修炼此法,就会有反噬,时间长了,或是生机衰竭,大道崩坏,或是剑走偏锋,以某一处窍穴作为消灾之地,例如眼睛失明,也有烂肚肠的,或是腐蚀某件本命物,诸多种种,修行旁门雷法之人,大多下场不好。”
裴钱咋舌。
陈平安说道:“修行之事,可不都是享福。”
裴钱使劲点头,“所以我不修行,只习武!”
陈平安一扯她的耳朵。
裴钱哀嚎道:“师父,我一定更加勤勉走桩!多吃苦!”
陈平安随后带着裴钱去了趟老旧学塾。
陈平安站在窗外,裴钱踮起脚跟,将脑袋“搁放”在窗台上,望着里边。
陈平安问道:“想的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
裴钱一动不动,闷闷道:“如果师父想让我去,我就去呗,反正我也不会给人抱团欺负,不会有人骂我是黑炭,嫌弃我个儿矮……”
陈平安哭笑不得,语气温和道:“你要真不想去,以后就跟着朱敛在山上读书,跟郑大风也行,其实郑大风学问很高。但是我建议你不管现在喜不喜欢,都去学塾那边待一段时间,说不定到时候拽你都不走了,可如果到时候仍是觉得不适应,再返回落魄山好了。”
裴钱问道:“我去学塾能刀剑错不?”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读书就得有读书的样子。”
这事情没得商量。
他这个当师父的,再宠溺裴钱,该有的规矩,绝对不能少。
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童心童趣,做长辈的,心里再喜欢,也不能真由着孩子在最需要立规矩的岁月里,信马由缰,无拘无束。
裴钱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这事不急,在师父下山前想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