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舟子点点头,不知道眼前肩扛竹篙的背剑少年,为何有此问。
陈平安抬头望向远处那条金色老蛟。
后者也随之与他对视,银色眼眸之中充满了浓郁的嘲讽,它还故意瞥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
陈平安便知道老蛟已经看穿了自己那点小伎俩。
亲手递交这只“姜壶”的山神魏檗曾言,十境练气士之下,无法看破他施展在养剑葫上的障眼法,可眼前老蛟,分明就是一位十境地仙,既然如此,那么陈平安假借喝酒默默牵引初一、十五化虚入体的手段,一定早就落入了老蛟的视野。那么陈平安压箱底的杀手锏之一,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老舟子劝说道:“小家伙,走吧。你这份少年侠气,很不错,可是注定于事无补,又何必逞英雄?还不如返回桂花岛,乖乖等着那一线生机。你留在这里,我肯定顾不上你的生死,所以谈不上帮倒忙,只是以你现在的修为,跟送死没区别。”
老舟子本想说就算返回桂花岛,无非等死,可总好过在海中被蛟龙分尸吞食要好,但这些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肚子。
陈平安拿下那根打龙篙,将竹篙递向老舟子,解释道:“前辈,这是我做了修改的斩锁符,出自一本《丹书真迹》,根据记载,完整符箓,应该有八个古篆,你们之前竹篙上只有‘作甚务甚’四字,其实你们漏掉了雨师敕令,而且符箓的云纹也偏差不小,我便重新画了这道斩锁符。”
老汉定睛一看,愣在当场,随后二话不说,伸手夺过那杆世代相传的打龙篙,细细打量一番,以手心摩挲竹篙符箓纹理,“本名是叫斩锁符?缺了雨师敕令四个字?此符丹书字体、云篆纹路、以及压胜真意,确实品秩都很高,少年,你难道是符箓派道人?师从某位宗门大家?”
陈平安轻轻摇头。
并没有说自己是位武夫,只是以体内一口纯粹真气,学那福禄街的读书人李希圣,一气呵成提笔画符。
老舟子喟然长叹道:“可惜了,咱们只有这一根恢复原貌的打龙篙,若是数十根竹篙,皆画有这道斩锁符,再配合一位精通奇门遁甲的阵法宗师,说不定还真可以震慑这条蛟龙沟。可惜了,太可惜了!”
桂姨已经飘掠退回,看到这根竹篙后,同样有些讶异,只不过没有老舟子那般扼腕痛惜,淡然摇头道:“没有用的,虽然此符渊源颇深,往往篆刻在锁龙柱或是刀剑之上,是上古神人捉拿、鞭笞获罪蛟龙的工具之一,便是我早年也只是粗略看过几眼,确实能够压胜蛟龙之属,可是那头老蛟道行高深,已经不太忌惮这个,一来这些竹篙材质不高,二来此符对笔墨要求同样极高……”
陈平安递出竹篙之后,就在竭尽目力,偷偷观察那条老蛟。
后者银色眼眸中,似乎流露出一丝深沉的缅怀,很快就恢复如常,两根龙须缓缓飘荡,在海水中流光溢彩。
传闻千年老蛟之金须,制成的捆妖索,堪称法宝中的法宝。
陈平安收回视线,突然说道:“桂姨,老前辈,你们能不能帮我拖住一时半刻,我要重新画一道符。如果两位前辈另有打算,就当我没说,放心,我会尽量靠自己画完这道符。”
陈平安嗓音很轻,但是眼神中的坚忍不拔,令人动容:“很重要的一道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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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岛上,山顶桂宫中,一位少年桂客正站在屋顶,抬头眺望四方,身边有一位老妪忧心忡忡。
少年身穿一袭明黄色长衫,初看并不起眼,而且类似陈平安的养剑葫,同样有高人施展了上乘障眼法,若是有人能够破开那道术法,仔细端详,就会发现其中门道,长衫不是什么绫罗绸缎,而是由不计其数的泛黄竹片,精致巧妙编制而成,巧夺天工,竹片纤薄却异常坚韧,身披此衣,冬暖夏凉,算不得奇怪,而且能够让主人时时刻刻,如同置身于一座小巧的洞天福地,大补修行,这才是真正的仙家大手笔。
此衣名为“清凉”,是一件出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著名法袍,曾经是中土神洲一位大王朝君主的心头好,随着王朝覆灭,宝衣便失传已久,不曾想穿在了这位少年身上。
少年用生涩的宝瓶洲雅言说道:“柳婆婆,金丹剑修那张百里方寸符都不管用,是不是我的千里方寸符也很悬了?”
老妪叹息道:“那头老蛟自身修为其实不吓人,元婴境巅峰而已,不过有高人相助,已经将这条海沟营造得如同一方小天地,它便化身圣人,坐镇其中,战力相当于一位玉璞境修士,同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少年皱眉道:“那咱们咋办?”
老妪笑道:“少主不用太过担忧,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会将少主送出这条蛟龙沟,不过事后,少主记得原路返回,去往那座抛下绣球的峭壁彩楼,与那座自报名号,他们一定不敢怠慢,到时候少主就可以顺顺当当返回皑皑洲,将此事说与老祖听,到时候自有天罚降落,将此地夷为平地,为我这个老婆子报仇。”
少年埋怨道:“柳婆婆,生死是多大的事情啊,你怎么说得如此轻巧。我可不希望你死在这里,咱们还要一起回家呢。”
老妪脸色依旧云淡风轻,眼神慈祥望向少年,微笑道:“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当着少主的面,满腹愁肠,哭哭啼啼,这么大把岁数了,委实是做不出来。”
老妪记起一事,看了眼少年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轻声道:“少主,这件祖传的咫尺物,千万记得藏好,不要轻易当着外人的面取出里头的宝贝,出门在外,不要轻易试探人心,人心一物,是最经不起推敲的。”
说到这里,老妪那张干枯褶皱的沧桑脸庞上,有些恍惚,毕竟天底下所有的老妇人,也都是从少女一路走来的。
竹衣少年伸手指向那一叶扁舟,“柳婆婆,你瞧瞧能那个扛着竹篙的少年,跟我差不多岁数吧,真的好厉害,有胆识,帅气!比我强多了,回头我一定要找位丹青圣手,将这幅场景画下来。”
老妪摇头笑道:“可莫要学那少年意气用事,少主你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千金之子,万金之子,你若是在这宝瓶洲和婆娑洲之间的地带,真出了点什么意外,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少年无奈道:“柳婆婆,我已经经历过好多次历练了,别总把我当孩子啊?”
老妪笑而不语。
那些场看似险象环生的历练,哪次没有某位老祖亲自盯着。
其实这次出门远游,从皑皑洲先去了一趟俱芦洲,再南下宝瓶洲,神诰宗,观湖书院,云林姜氏,最后到达老龙城,之后又继续南下,登陆桐叶洲,北方桐叶洲和南边玉圭宗都去拜访过,少主还差点要进入那座云窟福地,一路无风无雨,但是老妪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是自己单独一人担任少主的扈从,是不是太过草率了?一位元婴境练气士,境界是不算低,可少主身份何等金贵?
就像这次蛟龙沟遇险,如果换成一位玉璞境剑修在少主身边护卫,少主都不用皱一下眉头,更不用担惊受怕,只需要隔岸观火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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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桂花岛半山腰一栋普通屋舍外,有座小凉亭,一位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坐在其中,身穿短衫长裙,腰间系有彩带,她面对这场莫名其妙的劫难,虽然满脸怒容,对那个老龙城范家生出一肚子火气,可仍是耐着性子煮完茶,饮过茶,一件件收拾好茶具,这才开始思量对策,可是当她看到那名金丹剑修身死道消的惨烈画面后,就有些灰心丧气,多半是死局了。
女子愁容满面,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喃喃自语:“没理由运气这么差啊,在老龙城还给自己算了一卦,才推掉山海龟,选择的桂花岛,照理说不会有错,应该顺路捞取一两笔机缘才对。怎么可能在此夭折?”
年轻女子站起身,脚尖一点,来到凉亭顶部,居高临下,顿时视野开阔,她咽了口口水,由站姿缓缓变成蹲在屋顶上,开始掐指推算演化,“难道有高人隐藏其中,还是破局之人尚未出现?总之,绝对不会是死局才对,绝对不会……容我来算一算你,能够跟金色老蛟对峙的妇人,呦,原来你就是桂花岛啊,奇怪了,破局之人,仍然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