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也不拆除自己男人的吹牛皮,只是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了,人家都请你喝酒,你好意思?”
黄希一拍脑袋,才想起一事,转头心声问道:“对了,兄台,一直忙着喝酒,都忘记问你名字了,对不住对不住。”
那位在柜台旁结账的青衫客闻言转头,微笑道:“走江湖化名曹沫,真名陈平安。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你说的箭跺式人物。”
黄希愣了愣,很快笑得不行,伸手指了指他,“果然是喝了酒,天大地大我最大,对味,咱俩一模一样!有机会再喝顿酒。”
陈平安点点头,神色爽快道:“没问题。”
谢狗背对着门口那边,双手使劲按住脸颊,她怕自己笑出声。
走出酒铺,开始登山,黄希沉默半天,好奇问道:“你们俩咋跟没事人一样?”
绣娘疑惑道:“不然?”
一场萍水相逢而已,比如之前他们在北俱芦洲,还碰到过自称是趴地峰火龙真人的老道士,关键还不止一回。
青年剑客没好气道:“先前在蒲山,那场镜花水月,不还有很多人误认为我是陈平安。”
黄希早已汗流浃背,扯了扯领口,苦笑道:“问题是你们不当真,可他真是那个他啊。”
绣娘只是摇头不信。黄希只好解释道:“我自幼便会一门古怪神通,能够瞧见他人的某种道化气象,道行越高,神气越足,那种气象便会如一尊神灵真身、修士法相越高,你们都是知
道的,同时还能大致判断他人气势之清浊。”
绣娘疑惑道:“那你也该一开始就认得他是陈平安才对,何必出了门才感到紧张。”
青年剑客笑道:“姐,这就叫喝高了说酒话,看来先前聊得确实投缘。”原来他是绣娘的亲弟弟,用黄希的话说,就是这小子眼睛长在脑门上的,有自己这么个名动一洲的姐夫都不当回事,还说什么玉璞境剑仙根本没资格当他的传道
人。小小金丹境,口气比天大。黄希无奈,不与这个一贯心高气傲的小舅子扯闲天,道:“一开始,他确实是气象极轻极低,差不多与洞府、观海境炼气士相当,但是他站在铺子柜台那边答话的
时候,瞬间便别有神异奇观了。”
绣娘皱眉道:“一尊修士法相变得比梧桐山更高?”黄希摇头道:“如果只是这样,我还不会如此失态。真相是没有了,一丝一毫,完全没有。我那部家传古书上边的最后一页,便记载了这种玄之又玄的情景,名为
‘真人对面不相识,道化天地咫尺间’。”
黄希与那人素无交集,所以以黄希的性格,就算见了面,知道对方是陈平安,也没什么,真正让黄希紧张的,是对方身上的那种道气。
黄希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青年剑客二话不说,转身下山。
绣娘担心问道:“做什么?”
青年剑客沉声道:“拜师!”
黄希欲言又止。绣娘想了想,还是没有拦阻弟弟去……就山。
黄希问道:“绣娘,邓剑枰这家伙一直有跟陈平安拜师的念头,我怎么半点不知道?上次我们路过宝瓶洲,他为何不去落魄山。”
绣娘无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剑枰从不跟我说任何心事的。”
黄希笑道:“也对,臭小子只要跟你多说几句话,你就跟过年似的。”
没法子,自己找的好媳妇,如今他们仨,就数黄希地位垫底了。绣娘其实本名邓剑翘,姐弟二人很小就成为孤儿,相依为命。其实邓剑翘一开始也有修道资质,最终成为纯粹武夫,是因为登山之初,修道一事半途而废,她强行以一口纯粹真气将天地灵气打散,打烂了诸多窍穴。很多时候,当事情临头,由不得两全。姐弟二人在年少时有过一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淡岁月。但
是这些过往的具体内幕,绣娘都不提,邓剑枰更是当哑巴。
绣娘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当年外出历练,返山就开始闭关,问他也什么都不说。只说这趟下山,是为了就山。”那次游历过后,邓剑枰就变了个人,之前姐弟好不容易有份稳当家业和山头道场了,邓剑枰对于修行和练剑,却十分散漫,虚度光阴,邓剑翘打小就最是心疼这个弟弟,她当然不会多说什么。所幸那次游历,邓剑枰就开始真正用心修道,再加上有个要啥给啥的好姐姐,故而炼剑神速,境界攀升极快。后来黄希便经常调侃一番绣娘,亏得邓剑枰底子好,不然就按照你这么个宠溺法子,当姐姐的半点规矩不讲,什么事情都顺着他,早就成为一个无法无天祸害一方的纨绔子弟了。
绣娘便会笑颜如花回一句,也不看看是谁的弟弟。不过那次历练,邓剑枰还带回了俩满手冻疮的孩子,收为亲传弟子。这件事,黄希跟绣娘成为道侣之后,当然清楚,还知道那俩孩子出生贫苦门户,父辈卖炭为生,至于他们家乡在哪,他们说过,具体名字,黄希给忘了,好像是北俱芦洲东南边的一个小国,是什么城外边的一个村子,他们见着黄希的时候,已经居山修道有些年头,分别长成面如冠玉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可哪怕成为了山上的修道之人,他们好像还是喜欢聊些小时候的事情,比如经常跟着爹坐着一辆牛车去城里边,赶集或是年关,卖炭换了钱,就有新衣服新鞋子了。虽说他们明明资质极其一般,可是当师父的邓剑枰,还是十分看重,不惜耗费天材地宝颇多,
邓剑枰甚至再没有收徒的意愿,说有一个开山弟子和一个关门弟子,足够了。
黄希为此没多想,更不多问,只认为是这个面冷心热的小舅子,当年远游路上,看到俩孩子,同病相怜,便起了恻隐之心,才将他们带回山中。
绣娘柔声道:“其实剑枰对你这个姐夫,还是很满意的,就是脸皮薄,不愿意说在嘴边。”
黄希笑道:“知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绣娘说道:“这么冒冒失失去拜师,能行吗?”
黄希笑道:“成不成,不知道,我只确定剑枰走错路了,不该下山去拜师,得上山找师父嘛。”
绣娘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忧愁起来,“总这么一根筋,缺心眼。以后怎么找媳妇呢。”
黄希说道:“我们不用担心这个,这小子桃花运很好的。”
果不其然,青年剑客神色黯然返回山道这边,坐在姐姐身边,邓剑枰骂了自己一句蠢货,看见那绿竹杖,就该上心的。
黄希打趣道:“平时挺机灵一人啊。”
绣娘给了他一手肘,都什么丝毫不了,还在这边说风凉话。
邓剑枰不以为意,只是神色怅然。
黄希问道:“上次路过,怎么不去落魄山瞧瞧,听说了那边封山,觉得会吃闭门羹?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邓剑枰说道:“当时我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暂时还没资格,去登上那座山见他。”
黄希沉默下来,绣娘又是一肘,示意继续问,她也好奇呀。
黄希只好继续问道:“是因为你是剑修,他又有个隐官的头衔?因为他在剑气长城建功立业,让你特别高看一眼?”
邓剑枰摇摇头,“不是这些缘由。”黄希正色道:“剑枰,那我就更奇怪了,你从来不是那种谁境界高就佩服谁的人,为何独独想要拜他为师?如果没记错的话,白裳都有收你为徒的念头,只是被你
拒绝了。”
邓剑枰默然不言。
有些习以为常的不公事,天不管地不管神仙都不管,我邓剑枰学剑小成之后,偏要管上一管闲事,愿随前人脚步,道上直行,不惜性命。
黄希问道:“既然在宝瓶洲不肯去落魄山,为何今天见了他,又临时改变主意了?”
邓剑枰急眼了,骂骂咧咧,“老子是一根筋,又不是个缺心眼的傻子,能见为何不见?能当面拜师为何错过?!”
黄希跟绣娘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陈平安确实在梧桐山上,见到了那位青玉祖师,就在一处仿佛藏在云窟中的书楼内,谢狗啧啧称奇,不曾想青同道友还是个正经读书人呐。
书山之中,陈平安时不时抽出一本书翻一番,旁边青同眼神就跟防贼似的,这让陈平安有点吃不消,“当真只是看看而已,跟贼不走空八竿子打不着。”
青同说道:“那就客随主便,换个地方闲聊。”
谢狗开始摇头晃脑,吹起口哨。再这么嚣张,都给你搬空。如今我不光喜欢看书,山主还夸我那部山水游记写得朴实无华,听口气,有机会版刻出书么。
陈平安笑道:“哪有主人说客随主便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仍是将手上书籍放回原位。一起走向楼外廊道,陈平安说了点自己的见闻感受,说青同道友在这里开宗立派,真心挺好的,那些妖族修士,不管他们聊什么内容,言语中,还有脸上和眼睛
里,在他们原本灰蒙蒙的世道里,如今好像都带着一种明亮的光彩。至少都敢期待明天了,可以先不管明天会不会失望。
藏书楼自然被青同施展了山水禁制,他们走到栏杆旁,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给你介绍俩混饭吃的客卿?”
青同啧啧道:“不会是先前我见着的那俩货色吧?”
陈平安当真脸皮不薄,笑容爽朗,“巧了不是。”
青同无所谓道:“好办,山中某处衙署,添两副碗筷的小事。”
青同问道:“如此安置他们,隐官大人不会觉得自己面子不够大吧?”
陈平安笑道:“能够跟大人物聊些小事情,我觉得面子足够大了。”
青同与谢狗异口同声道:“反讽?”
谢狗气啊,竟然跟青同想一块去了,恨不得将那两字吃会肚子。
陈平安取出旱烟杆,开始吞云吐雾。
青同说道:“听说山主擅长取名,有一事相求。”
谢狗扯了扯嘴角,“那你真是找到行家里手了。”
陈平安笑了笑,“好说。”青同说道:“梧桐山地界,总计山峰九十六座,大型宫阙楼阁两百多,群峰间较大的岭岗三十有九,适宜修行的岩洞石窟十八,竹海、桃林十二处,三条大河,十
六条山中溪涧,湖潭瀑布更多,还需各色崖刻、石碑……”
陈平安给旱烟呛到了,咳嗽不已,连忙说道:“下次再说,手边赶巧有事,要立即走一趟清境山青虎宫,约定好时辰的。”
青同笑呵呵道:“巧了不是。”
陈平安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青同见到祖山主路神道那边,有三人联袂登山,其中年轻剑修却又匆忙下山去了。
在自家地界,青同一个飞升境,别说言语内容,就是修士的心声都听得见,不过他才懒得如此作为。
梧桐山大门就开着,管你们是谁,什么身份背景,何种修道资质,爱来来爱走走。
谢狗埋怨道:“青同道友,你是东道主,作为客人,我只是给个建议啊,你说话别总是阴阳怪气的,怪伤人嘞,下次不来了。”
青同有些奇怪,剑修白景何时变得如此好说话了?
楼外云聚云散,恰似人生离合。
青同本想说一句不送客了,不曾想陈平安并未移步,谢狗也就趴在栏杆上,耐心等着。
山道那边,绣娘轻声道:“剑枰,姐夫方才在你下山的时候就说了,那人当下多半就在山中,我们看看能不能帮你引荐给他。”
黄希拍胸脯说道:“为了小舅子的大道前程,当姐夫的,自然豁得出去脸皮,与那新认识的朋友说几句求人帮忙的好话。”
不知为何,黄希发现气氛不对,先是绣娘沉默下来,然后便是邓剑枰稍微侧过身,开始发呆。
黄希有些摸不着头脑,仍是以心声问道:“绣娘,我说错话了?那我跟剑枰赔个不是?”
坐在两人中间的绣娘眼神温柔,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没呢,别瞎想。”
之后黄希更是吓了一跳,眼角余光发现邓剑枰这小子,竟然皱着脸,张着嘴巴,满脸泪水,却始终不哭出声,或是哭不出声。
绣娘几次想要说话,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弟弟,便红了眼睛,她竟是先哽咽起来,可能是心疼,兴许是委屈。谁知道呢。邓剑枰深呼吸一口气,也不擦拭满脸泪水,颤声道:“姐姐,小时候我就对不起你,所以你杀了那些畜生过后,带着我过上了安稳日子,我还是会故意不好好修行,因为好像境界每高一点,就证明我越不是个东西。后来学了点剑术,就自以为可以跟以前撇清关系了,结果在一个叫随驾城的地方,我又逃了一次,当时我在街上,见到那两个孩子就觉得亲近,就像看到了我们自己,后来那俩孩子被蒙在鼓里,依旧站在那辆牛车旁边,他们就那么看着我,我撇下他们,天劫要落在头
顶,我就独自逃难了,有什么错呢……好像谁都可以逃,凭什么我不行,可我就觉得唯独邓剑枰不可以啊,我骗不了自己……”青年剑客轻轻捶打心口,一下又一下,“姐姐,我心里难受。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是错的,练剑是错的,吃饭喝酒是错,都是错的。姐姐,你有我这种人
当弟弟,更是错的。对不起……”
邓剑枰止住话头,既好像万分失落,又好似如释重负,将那把长剑递给姐姐。
邓剑翘哪敢收回这把剑,她下意识转头望向自己男人,黄希眼神坚定,点点头,“你先帮剑枰代为保管就是了。”
妇人接过长剑,以心声哽咽道:“黄希,怎么办啊?为何会变成这样?”
黄希轻声答道:“没见过,还能躲,还能自欺欺人。等到真正见了面,才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觉得很好,长远看不是坏事。”
邓剑枰站起身,率先下山去了。
年轻剑客这趟上山下山都走在最前。
绣娘小声问道:“真没事?”
黄希帮她擦拭眼泪,轻声道:“信我的,真没事。绣娘,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绣娘点点头,但是接下来说了句让黄希哭笑不得的傻话,“你说如果我们去求陈平安,他会答应吗,哪怕让剑枰当个不记名弟子也好啊。”
黄希又郁闷又心疼,只得说道:“山上拜师收徒,涉及法脉道统,岂是儿戏。”
绣娘看了眼邓剑枰的落魄背影,霎时间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她以前不觉得日子过得如何苦,反倒直到这一刻,邓剑翘才觉得人生真苦。
黄希双手攥拳,轻轻放在膝上,举目远眺,好像所有少年在年少时,都觉得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去就山,便能做成很多事情。
他没来由想起一句偈子,人在桥走上,桥流水不流。
大概人生道路的那些难关和苦头,就是人走桥上吧,人过了桥,桥一直在,教人不敢回头望来时路。
邓剑枰到了山脚,好似收拾好了情绪,就想要转头,喊上姐姐和姐夫一起,回家。
年轻人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正要开口招呼,刹那间却是目瞪口呆。
只见那山路更上边,站着一位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笑容温和。
那人开口问道:“事到临头,不拜师了?”
邓剑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不拜师了,我就是想要替自己两位弟子,与陈剑仙道当面一声谢。”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跟你道一声谢。”
邓剑枰一头雾水。
陈平安说道:“我说过的很多道理,很多时候我自己都未必敢信,但是至少其中有个道理,如今的金丹境剑修邓剑枰,让我知道是对的。”
邓剑枰问道:“什么道理?”
陈平安笑道:“你不缺这个道理,不必知道。”
邓剑枰有些发窘,果然,想要跟他多说几句话都是难事吗?
只是陈平安很快补了一句,“你缺的是剑术和境界,缺一个既能讲道理又能传授剑术的高明师父。”
邓剑枰整个人都懵了了。一袭青衫,缓缓下山,剑仙双袖微摆如在春风里,“邓剑枰不肯拜师,陈平安却肯收徒。”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