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半年来,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 竟然被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压着打, 在他的老本行——图书出版行业, 半年来他们书坊出的书,竟然在销售额上被凌霄书坊全面碾压, 无论是举业书, 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说, 什么插图本绣像本, 反正就没有哪一仗是胜出的。
不仅如此, 连他的亲兵白老板都叛变了组织,转而投向凌霄书坊的怀抱,世上还有什么纽带能比亲情纽带更强吗?没有了, 但是他眼见着这些绝不可能背叛他的人, 一个个走向了他的敌对阵营……
可恨啊!
对于睚眦必报的嵇清持来说,复仇就是生活的源动力,做局设槛, 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他们十分恼火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是嵇清持不足为外人道的恶趣味之一。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自己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了,以至于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沉浸在那种痛苦焦灼的感觉之中,甚至还将自己的身体给气垮了。
现在想想,真是不值得。
他忘记了自己最擅长的是什么,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搞什么联合书铺排挤凌霄书坊,动用内阁关系举报凌霄书坊,这都是杀鸡用牛刀,没用好反而砍了自己的手。
从一开始,他就应该用舆论战!
他手上最多的资源是什么,鹰犬文人!他最擅长的事情是什么,口诛笔伐!这种根本让人捉不到把柄的战斗方式,最适合对付凌霄书坊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野鸡组织。
嵇清持越想越得意,甚至哼起了小曲,哼到一半,马车一摇,停下来,府衙门口到了。
嵇清持掀起车帘,往地下走去,这时,车夫却破天荒地跟他说了一句闲话:
“老爷,您哼的这个曲子,莫不是最近戏楼里很火的《银五娘争风》?”
车夫黝黑的脸上露出劳动人民憨厚朴实的笑容,似乎因为高高在上的老爷无意识地哼起了他也很喜欢的一折戏里的曲子,两人之间的关系无形之中拉近了。
嵇清持的脸却一下子黑了,上唇皱起来,宛如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公鸡,恶狠狠地叨了一下试图亲近他的人:“你听错了!我怎么可能听那种淫词艳曲!我看你是不想干了吧!”
车夫的笑容瘪了下去,他垂下了脑袋,连连认错。
嵇清持气哼哼地下了车,心道今天这是晦气,他也就是随便一哼,谁知道是什么曲子!几个调子而已,就能听出一折戏?真是荒谬!
来到府衙榜房前,嵇清持站住脚,今天这里也聚集了不少看邸报的人。
以前,邸报的文化副刊还没有创办之前,榜房一整天都无人问津,有时候小吏忘了换邸报,也没人发现。
现在却不同了,《金樽雪》连载期间,每天都有一大帮闲人围在这里,就是为了看那巴掌大的一小块更新,礼部的小吏每天早晨带着新出的邸报来到榜房前张贴,都会被大家挤得死去活来,为了按时张贴邸报,衙门不得不派出差役来维持秩序,情况才有所好转。
《金樽雪》连载完之后,又开始连载它的衍生作品,什么老鸨子厉鬼作祟,双彩袖不堪其扰,兰之洛请来茅山道士和老鸨子大战三百回合之类的内容,倒是也有不少人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前日,邸报文化副刊登出十篇批判文章,令榜房前的围观群众大为震惊。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文化副刊停刊,群众彻底没得看,大家开始慌了。
作壁上观的嵇清持看着他们这样慌张,心情非常愉悦,直接点说就是幸灾乐祸。
今天,榜房前也是叽叽喳喳,议论一片,群众的情绪不是很稳定,想来,文化副刊还是没有恢复。
也是,邸报的阅读量毕竟没有礼部官员的前途重要,如果他们继续一意孤行下去,就会让自己的仕途沾染上污点!“邸报十篇”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在传达政令的官办报纸上刊登这种东西,无疑是一种紫夺朱色的乱政行为,是主流文坛对低级趣味的一种妥协,谁再做这种事,谁就是和祖宗礼法作对,谁就是千古罪人!
嵇清持吃了定心丸,准备去翰林院办公,忽然听见几声不太和谐的骂声传来:
“呸,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文章!也敢登出来丢人现眼!”
“就是!邸报好歹也是礼部官办的报纸,怎么找了这么一帮棺材板钉不住的老僵尸出来摇笔杆!”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服饰品秩应该恢复祖宗之法,只有官员才能穿绫罗绸缎,普通百姓只能穿麻布素服!”
榜房前一片骂声不绝,似乎在讨论前日的文章内容,但是又有所不同。
前日,“邸报十篇”登出来时,大家的反应是惊讶,惊讶之余,又有点迷惑,聚拢在榜房下,议论的话题大多是:为什么邸报要登出这十篇批判文章?这是不是说明了朝廷对于《金樽雪》甚至是通俗小说文类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是不是礼部内部权力斗争的结果,否则为什么会这样突然?以后还有没有可能在邸报上看到小说连载?朝廷对于文化风气的管理是否会收紧?
总体而言,前日里大家看到邸报之后的反应还是比较温和的,能感觉到他们更关心的是朝廷的态度如何,以后还会不会有小说看,比起群情激愤,大家还是慌张、紧张、甚至自残形秽……这种内敛自省的负面情绪居多。
为什么内敛自省,其实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这十篇批判文章,确实写出了这些读书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他们虽然认为《金樽雪》很好看,有一定艺术价值,但是从根本上来说,《金樽雪》写得再好,也是小说,小道之言,讲些情情爱爱,不登大雅之堂。
至于十篇批判文章批判的对象《绣像本第一奇书》,这些读《金樽雪》的读书人并不是都看过,他们猜测大约是和《金樽雪》差不多的类型,这些批评文章里的批判点,本质上是通俗小说的通病,所以就算他们没看过《绣像本第一奇书》,也大概能猜到那些内容在“正经人”眼里是多么不堪。
顿时,因为趣味而聚集在一起的读者们,突然被道学的大棒迎头痛击,一时间,深刻在他们心底的那些传统观念,又沉渣泛起,遮蔽了心底自然流淌出来的兴趣,他们开始怀疑自我,将时间花在这类小说上到底对不对,每天早上兴冲冲来追连载,是不是一种代表着世风日下的放纵行为。
不得不说,嵇清持手下的鹰犬文人还是很厉害的,非常善于化文字为刀枪剑戟,一下下正中读书人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