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宫女嗓子可能受过严重的烟熏伤害,几乎不会开口说话,偶尔打着手势表达些什么,也都是很简单的意思。穗儿问她会不会写字,她摇了摇头。穗儿犹豫了很久,最终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被烧伤。她好像也没有名字,穗儿唤她“老姑姑”,她听了似乎挺开心。
老姑姑懂一些医药知识,每日都会用烫过的毛巾沾着温润的清水仔细擦洗穗儿的身子,帮她保持清洁。每日的吃食,也都是她做了送来,都是些麸粥、腌菜,吃起来难以下咽。但不知道这老姑姑从哪里弄到了些菜种,翻了院子里的一小块地,自种了些可口的蔬菜。这安乐堂里的小院子,从前似乎只有她一人在此,其余的病患或苍老的宫人都在别处。
老姑姑沉默不语,但很和蔼,尽管她的样貌非常吓人,穗儿却从她这里获得了入宫后的第一份温暖。养病期间,她时常卧病在床高烧不断,都是老姑姑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的额头,她才能熬过最艰难的时刻。
穗儿又想起了已故的娘亲。
将近两个月后,穗儿的病勉强养好了,这次重病,乃是此前受的伤、遭的罪一起爆发的结果,好在她还很年轻,硬是扛了过来。就在这时,慈宁宫的姜嬷嬷带人来提她回慈宁宫,离去的当日,老姑姑和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句话,是她用气音凑在她耳畔说出来的:
“孩子,你要想办法出去……”
第32章 【旧事】
穗儿重新沐浴梳妆,换上了崭新的宫女服,被带到了李太后面前问话。谈话在慈宁宫偏殿之中,李太后屏退左右,只有姜嬷嬷侍奉在侧。穗儿跪倒在太后身前,匍匐着侍候太后下问。
太后欹依着隐囊半卧于暖床上,阖着眸子养神。半晌才开眸,頫视着穗儿问道:
“知道……为什么罚你又关你吗?”
“回禀太后,奴婢知晓。奴婢冲撞太后,罪该万死。”穗儿叩首在地回道。
“仅仅只是冲撞吗?”李太后又问,随即道,“今儿你可以不必讳言忌语,你想告诉我甚么事,尽管说来,我亦不会再罚你。”
“奴婢……妄加揣度太后,已知晓自己罪不容恕,万不敢再胡言乱语。”
“呵呵呵呵……”李太后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似是十分开怀,“你这奴婢,让你说你倒是不说了。罢了,我问你甚么,你且答甚么罢。莫再与我绕圈,我耐心有限。”
“喏。”
“你是怎么进宫的?”太后问。
“回禀太后,奴婢是……南镇抚司的总旗方铭托尚服局崔司衣的私下关系入的宫,随的是年前新召入宫的那一批刺绣都人。”穗儿非常老实地回答道,因为她知道太后这么长一段时间,必然早把她的来龙去脉查得清清楚楚了,且她本就是来寻求庇护的,没有必要说谎话。
“你与方铭又是什么关系,为何要这般托关系入宫?你要明白,你们已经犯了杀头的大罪,这事儿不说清楚,我可没有必要替你们遮掩。”李太后似笑非笑地说道。
“禀太后,奴婢与方铭素不相识,但此前奴婢落入了东厂中官张鲸的手中,被他囚禁起来百般折磨,是方铭救了奴婢。方铭自称是替恭妃娘娘办事的人,救我是依了恭妃娘娘的意思。”
“恭妃……”太后话中笑意更浓,“那么,你又为何会被张鲸捉拿?”
穗儿随即将自己的出身来历,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全部细细讲述出来,唯独掩去了被孟裔从诏狱救出以及在孟家逗留几个月的事,只说她是被陌生的黑衣人从狱中劫走,关押,后来不知为何被放了出来。逃亡途中,又不幸被张鲸的人捉拿。李太后听得很入神,等穗儿叙述完,抬头偷觑,发现太后已然不再半卧,而坐正了身子,倾身而听。
“去年年末诏狱被劫一事,我亦有所耳闻。没想到,被劫出来的人竟然就是你。如此说来,你不知晓那帮劫狱的人是谁了?”
“奴婢不知。”穗儿垂首回答道。
尽管穗儿对孟裔孟旭父子俩充满了怨气,可她仍然想要保护孟家。在她心目中,至少晴姐姐和小暧是无辜的,她们或许根本就不知道父母兄长的打算。自己走时她们如此的伤心,那绝不是表演出来的。如果她此时把孟家牵扯进来,晴姐姐和小暧又该怎么办?孟家长辈虽待她不义,她却不能为了复仇而害了晴姐姐和小暧。
她想起儿时,自己在家乡嘉善县城沿着水道的街边玩耍,被几个年长些的男童欺负,推到水道里,差点淹死,幸而被过路的船家捞了上来。她浑身湿透,又是气愤又是委屈,回家找娘亲哭诉,还发狠说要报复,把那些男童都推下水去,让他们也尝尝滋味。娘亲却平静地烧热水给她洗身子,擦着她的发,对她说:“人活于世,苦多于甜,或许未来还会有很多人欺负你,但你要学会以直报怨,至少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他们害你是他们不对,但你不可害人。不要原谅他们,记住谁欺负过你,吃一堑长一智,保护好自己。但永远不要去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