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站住!”
徐砾拔腿就跑。
他手里的宣纸都很大一张,被他急急忙忙抱在胸前,触感又冰又凉,有的散落下来,一长条迎风往后飞,和衬衫蓝色的袖子交叠在一起往后飞。徐砾跨过青石板的长凳,绕开蒸菜馆摆在马路边的桌椅,灵活地跑完了整条街,把身后追出来的声音彻底甩远了。
转头溜进没大门的小区时,徐砾才终于慢下来,吭哧吭哧大口喘起气。
今年是比往年要热得多。
去年得知考上云城市一中的那天,徐砾也是这样跑回家的,跑得原本就青白的脸蛋越发白了,校门口接来的补习班广告纸让他攥在手里忘了扔,扬了一路。没有人知道这小孩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是发什么疯,都避开怕被撞着。最后他脑袋也是晕的,身上热得要炸毛,却高兴极了。考上云城市一中应该不算无用功。
徐砾一高兴就爱逗楼下麻将馆的狗,路过几秒也朝它不停吹口哨。那白狗近来很懒,趴地上哈着气连尾巴都不摇一下,徐砾没跟它计较。
他边往家走边不停地抬手抹了抹汗,闻见手里那股墨臭味,低头一看,龇着牙再凑到单元楼前凹陷不平的铁门上照了照——果然脸上沾了好几块黑黢黢的脏手印。
拿钥匙打开家门,徐砾蹬下鞋,皱眉扫视了房间一圈:“妈,我回来了。”
十几年前的经济适用房,六十平出头,地上暗红色的瓷砖裂了好几块,一踩嘎吱响,棕色沙发已经褪色得深一块浅一块,靠背盖着不怎么鲜艳的花花绿绿的毛巾,倒是相得益彰。虽然简陋,但很干净。
可家里一片死寂对徐砾来说并不是好兆头。
“我回来了。”
徐砾放下手中那堆被他手心汗水沾湿了的东西,呼啦推开虚掩的卧室房门,不在。
“妈,我回来了。”徐砾闻见空气中飘散的煤气味,顿时蹙起了眉头。
“去美国的飞机安排到家门口了,我来接你去美国,带上你儿子一起走。”他沉下声,依然不能和成年男人的声音对上号,但足以糊弄和威慑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温顺的母亲。
“你不走了吗?不是日日夜夜都想走么?”他高声问道。
终于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徐砾朝背光的厨房走去,汗珠从额角流下来:“不管你走不走,我说没说过不要去厨房,你做的饭自己都不吃还能给谁吃?”
“妈,快出来。”
徐砾母亲从厨房门后钻了出来。她起先唯唯诺诺低着头,眼睛不知道看的是脚还是地板,伸出手轻轻往前探了一下,说道:“你来了……我做了饭,很好吃的。”
“不是想着去美国,就是想着给男人做饭,没了他你就活不下去了,”徐砾急急检查着厨房,瞥了眼一满锅的水和零星飘在锅底的几粒米,嘴里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你是对的,哪天你死了我也就清净,能过好日子啦。”
去美国,是徐砾母亲十八年前持续至今的一个梦——去美国给曾经订过婚却抛弃了他们,那个矮小又难看的丈夫洗手做羹汤——徐砾猜她的梦大概就是这样的。
徐砾从没见过那个男人,之所以觉得那个男人矮小又难看,是母亲很高很漂亮的缘故。他有一个美丽的母亲,和书法室里温柔娴静的女老师一个模样,而他继承的全是来自其他人另一半里的劣等基因。
徐砾母亲怔怔地看向了他,眼神凄清落寞,不知是在看自己的儿子,还是把儿子当成了梦中的美国丈夫。
她歪了下头,旋即抿唇笑起来,柳叶眉和眼角几条细纹也弯下去,笑得眼波流转的含情目恍然出现又消失,笑得最后肩膀都蜷缩,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身上发旧的水绿色夹花骨朵的圆领长裙睡衣荡漾起惊浪。常年吃药使她长胖不少,体态丰腴,照样难以掩盖曾经的曼妙姿色。如果不是几天前刚发过一次病,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长年足不出户,患有精神疾病的女人。
徐砾闭紧了嘴,神情紧张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回想确认今天出门前喂她吃过药了,才稍微放松,酷暑天里后背早已让汗水浸湿。
“砾砾,”徐砾母亲笑着笑着,把脸躲在徐砾瘦削的肩颈里,皮肤温热湿润,汗跟着流下来。她垂头良久,最终小声说道,“我饿了,想吃饭。”
屋里的风扇对错了地方,只有少许风徐徐吹来。
徐砾揩走额头上的汗,露出相似的一双乌亮却疲累的眼睛,无奈笑道:“那你要听话,我才能去做饭,能不能行?”
他站起身从冰箱拿了鸡蛋蔬菜和剩饭,顺手捡出宣纸先铺在桌上:“写字么,喏,纸有了,省着点写。”
徐砾母亲呆坐在沙发上,半天才听见似的,有些惊讶,也满心欢喜:“不是说纸贵呀?拿报纸也是一样的,虽然不好看,以后……”
“今天我发工资了的,”徐砾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别糟蹋纸,就有得写,报纸写出来的字不好看,以后都不要报纸了!”
“我是说不好看呀,那你上次又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