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州府。
何益谦手的青瓷茶盏吧嗒一声坠落在地,盏内澄黄的茶汤溅湿了半身官服。
他不知为何分外心慌意乱,念念有词地在堂上踱步:“先生,本宫不知为何,这心里总不踏实。”
干瘦的师爷心暗笑这个毫无胆识的东家,慢悠悠地安慰他两句,语气里透着轻视。
“大人,平宁侯在明,我等在暗。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日的截粮本就是要治他一个守备不利之罪,只要税粮有失,卫大人便再无机会在益州立足。咱们还是依照从前,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蜀只手遮天,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位先生好大的口气?”卫枢提剑跨进堂内,眸光沉沉地环视一周,看得何益谦心头一跳。
“侯爷,您……”他看着卫枢一脸煞气的脸,一改平日的端方自持之色,好似藏锋宝剑终于一拭。
逐寇剑身染血,锃亮的剑刃出鞘半寸,寒光刺目,照得人腿软。
卫枢挥剑挡下欲起身上前分辩的师爷,对着三品官袍的益州知州开口,声音凉凉:“今日青凌江上,有人欲劫走秋日税粮。何大人,跟我走一趟吧。”
何益谦两股战战:“不,我一介书生,怎么会干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卫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不信您去问问师爷,他能为下官作证。侯爷,侯爷,您别走!”他扭头去寻后方的师爷拿主意,却被上前来的军士拿住,挣扎着脱去了乌纱帽与赤色官服。
卫枢似乎厌倦了他的聒噪,抽剑离开大堂,把何益谦绝望的辩解抛之身后。
八百里加急来去极,嘉元帝自燕京发来的旨意不过冬月间便送来了益州。
将行在外没得那些子繁琐的讲究,卫枢更是懒得为这明黄绢帛焚香净手,随意摊开扫了两眼,见着纸上内容不出所料,便命捧砚到益州府邢狱,前去宣读旨意:
责令提益州知州何益谦、原兴安道知府唐公明及其同党至燕京大理寺候审,擢先兴安道知府范怀成至正三品益州知州。另有官场缺位,一并交予卫大人就地向吏部举荐。
一州之长说罢就罢,整个益州官场均为嘉元帝的大手笔震动。与何益谦同党的臣子一时间人人自危,长期被排挤的边缘散官蠢蠢欲动。
可惜卫枢并不为那些来来往往谋升迁的官吏所动,益州初雪落下的一日,他披了一身大氅,自提一盏八角走马灯,到邢狱探监。
阴湿的地牢毫不保暖,外界的飘雪顺着铁窗钻入牢房,带来刺骨的冷。
何益谦裹着稻草缩在角落,冷得瑟瑟发抖。直到那盏灯上昏黄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这人才若有所觉地转过头。
他一身单薄脏乱的白色囚衣,头发无人打理好似一堆乱草。此刻满脸的皱纹,整个人看起来比一月前的意气风发老了十岁不止。
“卫大人贵人事忙,不想您竟还能来看我这个犯官。”若说在这牢里最绝望的日子,便是那日宣判圣旨之时吧。
他一心效忠的主子,到底还是对此事缄口不言,没为他说上半句话。
如今他也知道等着自己的无非就是一死,整个人反倒平静下来,每日安静地等待屠刀降临。
卫枢把那盏八角宫灯放置在地,由下至上的光线照出他清晰的眉骨与高挺的鼻峰。
他整个人虽拢在那片暖色的光晕里,是这片阴湿地带的唯一亮色,但表情却冷淡得没有一丝人味儿,牢牢压制了原本温和的背景。
“何大人知道我为何而来。”
疑问的句式,却是笃定的语气。
何益谦有气无力:“大人不要在犯官身上白费心思了,若是我今日不说,太子殿下还能给我妻子儿女一条活路。若是罪臣说了,只怕全家便要在黄泉路上相见。”
“可惜如今也由不得你选,力主严惩蜀犯官的,可是东宫。”他语调平静地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何益谦的罪过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按照本朝律法,判罪首伏诛,家眷流放三千里足矣,并不是非得满门抄斩不可。只是太子这般从搅合,何家的案子如何宣判,嘉元帝的态度再次扑朔迷离起来。
此刻朝人人自危,若是再无旁人站出来替何家说话,只怕何益谦这次真的一语成谶,要与妻子儿女到黄泉路下相见。
何益谦勉强支起的身子再次扑通一声滑倒在地,他努力靠着墙壁不使自己倒下,声音发颤:“卫大人,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