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幸没料到他和自己还有这样的渊源。周莽上高的时候,池幸的《虎牙》才在城里的电影院上映。周莽和朋友们去看,几个少年人都认出电影里三妹就是池幸。三妹和池幸性格很相似,那硬而野,不肯服输不肯吃亏的部分,让十几岁的男孩们非常兴奋。他们讨论池幸,周莽的朋友还想办法拿到一张《虎牙》的海报,贴在墙上。海报上正是池幸饰演的三妹。
那海报后来被周莽用十瓶可乐换到自己手里。
不久后,学校里看过这电影的老师开始议论这位六的毕业生。
池幸高时身边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她是因为长得太漂亮,在老师们心里留下了印象。
“他们会聊起我吗?”
“说你以前书呆子似的,入学时成绩一般,三年后考得倒还不错。你高三的班主任是教历史的,赖老师,对么?他在图书馆的电影放映室放你的《虎牙》,连续放了一个月,每周一次。”
池幸:“……我的天!”
她捂着脸大笑,有不好意思,也有说不出的感慨。
周莽没告诉她,自己每次都去看,就是这样才知道赖老师曾教过池幸。
他去得多了,连赖老师也认得他。放完电影,俩人就坐在放映室里聊天。周莽和池幸是同个地方来的,赖老师便问他是否认识池幸。一老一少,聊天聊地,聊得最多的还是池幸。周莽说不出多少池幸的事情,很多时候他只是听着。
池幸入学就受到注意,她长得好看,身材高挑,和还带着稚气的同龄人相比,有一种很引人瞩目的老成。她不大笑,不喜欢说话,没有关系好的女性朋友,当然也没有男性朋友。她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年之后才勉强跟宿舍的同学融洽起来。
教导主任陈老师想让池幸当晚会主持人,或是升旗手,或是拍一张照片,印在学校的宣传海报上。池幸全部拒绝,她好像对一切需要抛头露面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头发不怎么打理,戴黑色的平光眼镜,明明很高,总是挺不直背,生怕被别人注意到似的。
赖老师高一教池幸班上历史,高二开始担任池幸他们班的班主任。池幸高二时成绩已经渐渐有了进步,赖老师问她是不是以重点大学为目标。池幸说不知道。再问她想考哪里,池幸还是说不知道。但她只有一个目标,异常明确:她要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因为人出名,流言接踵而来。县城里考上六的十几个,渐渐的,会有些池幸不喜欢听的话传出来。学生们议论她的母亲和父亲,议论她的凶悍可怖,还有她招蜂引蝶的美貌。教语的是个年轻优雅的女老师,某一天,她在校道上拉住了池幸。池幸那时候吃完午饭正要回宿舍,老师牵她手走到树下,问她为什么穿这么旧的校服。
学生都要有两件校服,用于替换。池幸一件新,一件旧,旧的那件十分宽大,还有破洞,显然不合尺码。
池幸捂着脸哭出来。她没法回答老师的问题,在温柔的询问里,她抱住自己的脑袋蹲到地上,无声地流眼泪。
“……我不记得了。”池幸已经完全忘了这件事,“但我记得那老师……她人很好,还给我买过衣服。”
“高时连校服都没有吗?”周莽问。
池幸现在已经能够坦然谈起以前的事情了。回到故乡,很多被压在心底的回忆沉渣泛起。
她读高的学费是一点点从池荣口里榨出来的。生活费池荣基本一分不给。池荣并不想让池幸去上学,他早就给池幸找好了婆家,把女儿嫁到另一个偏远的村子,他能得到八万块和一辆二手小货车。这是个划算的生意。
池幸只能跟姨妈伸手要钱。那时候姨妈的小铺子倒闭了,没了收入,凑齐了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五百块的校服费怎么都拿不出来。池幸最后只买了一套校服,另一套是毕业的师兄给她的。
她的生活里很多闹剧,是说出来会惊诧发笑的。池荣和想买下池幸的那家人谈好了生意,池荣到学校来,想带走池幸。池幸抵死不从,惊动了学校的老师。最后警察出面,好一通批评教育。
“池荣给警察和镇上的书记写了保证书,承诺以后会负担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池幸耸耸肩,“他真的很恨我。”
周莽这时候才有些明白,池荣住他家里的时候,为什么每次池幸上门要钱,他都要揪着池幸打一顿。到手的几万块和小货车飞了,他还要每月给池幸出钱,怎能不愤怒?
“……我其实曾经有过一个妹妹,”池幸想了想,“也可能是弟弟吧。”
孙涓涓曾怀过孕,池幸有印象的是三次。每次一发现自己有孕,孙涓涓就立刻去堕胎。有一次是池幸陪她一块儿去的,一个小学生,张皇失措,坐在诊所的门口,被里头声音吓得瑟瑟发抖。
那三个孩子到底是池荣的还是钟映的,池幸并不清楚。她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有坚定的决断,说不要就不要,干脆利落。无论是谁的孩子她都不想要。那长在身体里的肉块,只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灾厄。
车子在一个粥铺面前停下。
店里人还不少,都是来吃夜宵的。周莽带她往楼上走,拐进一个小包厢。
片刻后,老板来打招呼。他认得池幸,池幸不认得他。老板和池幸握了握手,周莽在一旁介绍,原来这就是周莽当年的初同学,曾见义勇为,用自行车砸过张一筒的男孩。
招牌粥和小点接二连三地端上来,池幸边吃边听周莽和老友聊天。周莽的朋友脾性和周莽有点儿像,说话一板一眼的,讲着讲着,话题绕到了池幸身上。
他说起曾有人专程来找过他,问当年池幸和张一筒的冲突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