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她要对厉烨解释,没想到她低三下四地对我说:“茜茜小姐,你别生气。我一时被吓到了,慌了神,说错了话。我……我没想到一个签名的工作都会有人不配合……”
我得承认林雪儿真是话术高手,她这么一说,我除了做大度状似乎已经别无选择。可是我又不甘心吃这个哑巴亏。厉烨不是宇宙里最聪明的男人吗?难道他听不出这番话里,林雪儿已经承认了我没有欺负她的事实?
厉烨却还是没做声。这人可真沉得住气。要不是以前听过他说话,我简直要以为他是个哑巴。
穆荣不客气地问厉烨:“厉老七,你烦不烦啊?为什么吃个饭也要签到?你们家这都是什么怪的规矩?”
这句诘问终于让厉烨开口了。他淡淡地说:“是我三姐喜欢这种派头。她说大家签名拍照留念可以留下美好的回忆。所以我只是让工作人员提醒一下各位宾客,没说强迫,也没说必须。”
璐璐立刻冷笑一声:“原来如此啊,好容易有点权,不用来给别人添点堵,有些人就浑身难受。所谓小人得志,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我心里暗暗喝彩,觉得璐璐伶牙俐齿,大人心。不愧是我方一员勇将!但是面上我仍然不动声色。在职场上,我们都懂得看戏时一定要装无辜。
林雪儿马上抬起头,含着眼泪,直视着璐璐,问道:“璐璐小姐,你打过工吗?”
璐璐一愣:“你问这个干嘛?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雪儿用手抚摸胸口,仿佛心脏病要发作,又好似宣誓效忠,开始了她的自我辩护:“你可曾尝试过只是送错了一盘小菜就被扣工资?你可曾经历过复印错了一页纸就被骂笨蛋?你可曾有过把会场的人形立牌摆错了位置就当场被炒鱿鱼?你有没有经历过找不到工作,被房东赶出来,不知道今晚该住在哪里的恐惧?你知道我有多怕失去这份工作吗?厉总裁吩咐我,让所有到场的宾客亲自签到,留下美好的瞬间!他对我布置这项任务时,只说这件事很重要,并没有说这是一个有弹性的工作。我理解这份工作的重要性,也愿意全心全意地去完成它。这种情况下,我不敢贸然让别人代替签名,这是我的错吗?”
这一番话说得全场鸦雀无声,过了几秒钟,有人开始鼓掌。老实说,连我都被林雪儿这一手给镇住了——她这段即兴发言娴熟、顺畅,一气呵成,就像是事先打了草稿并且背诵了很久。她话语完全没有我们正常人说话时会有的无端停顿和语气助词。她情绪激动,却仍然吐字清晰,气息稳定,颇具煽动力,简直像个国家一级播音员。
我自己在工作也做过很多次汇报,深知练成这样可不是一两天的功夫。好多专业主持人上台口齿都没她伶俐。这林雪儿果然有两把刷子,比冰冰可厉害多了。冰冰不过是擅长女孩子的撒娇发嗲,一派软玉温香,而林雪儿不但外柔内刚,还反应迅速,口才极佳。
林雪儿目光炯炯,环视四周,带着几分悲壮,几分正义,继续控诉全场:“现在,你们笑话我小题大做,为了一个签名搞得这么严重。呵呵,在你们心目,穷人,打工的人,需要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的人,每天战战兢兢看老板脸色的人,就是这么的可笑吧!可是,又是谁把我们训练成这种可笑的样子的呢?!”
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厉烨的美貌,和全场观众一样,全部注意力都被林雪儿占据。此言一出,连我都觉得她身上闪着倔强不屈的人性的光芒。什么不畏强权、刚正不阿、凛然不可侵犯之类的好词儿在我面前像弹幕一样飘过。
望着宛如自带聚光灯的林雪儿,我佩服极了:这女人,可太会给自己加戏了!
我脑子里飞地思索着:其实揪住她话里的逻辑漏洞并不难。比方说她如果搞不清楚到底签到是否重要,她完全可以请示上级呀。但是麻烦的是,她利用“贫穷”这个弱势特质,一下子占据了场内的道德制高点。如果你反驳她的逻辑,在别人看来,就好像是你在欺负她穷。
曾经我有过一个同事,也很擅长在理亏的形式下逆转形势,用的就是“你跟她讲理,她跟你讲道德”大法。比如,我跟她说有个地方做错了,让她改。她听了几句,突然双手捂着脸,嘤嘤嘤哭了起来:“我怎么努力都不行吗?”
全办公室的眼光都看向我,好像我就是办公室里欺男霸女的黑恶势力。
老实说,到现在我也没太学会怎么应对这一招。我只得再次祭出乌龟大法,把头一缩,乖巧地不做声。我知道此刻就算我说得再有道理,只怕别人也会觉得我是在欺负她。我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尤其是,这个“别人”是厉烨。
想到了厉烨,我又忍不住去看他。我看到他的完美的侧脸,如一副着了色的古希腊雕塑。他似乎没什么表情,但他的目光显然无法离开林雪儿。
璐璐显然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厌恶地皱了皱眉:“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这便是认输了,眼看林雪儿要大获全胜,穆荣却在一边嚷嚷道:“穷怎么了?这里又不是就你一个穷人!屋子里这么多人呢!”
林雪儿不慌不忙,泪光楚楚地看着穆荣,颤声说:“穆少爷,说这种话,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请问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有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天生富贵的幸运儿?”
“你说话有点逻辑好不好?”穆荣对她翻了个白眼,又冲旁边的几个人招手:“你,你,还有你,对,你们都过来一下。谢谢。”
这几个人全是酒店的服务生,连门童也被他叫了过来。
穆荣问这群人:“各位,有人说咱这屋子里都是有钱人,请问你们都是有钱人吗?”
服务生们忍不住笑了。门童尤其大胆,笑道:“穆少爷别拿我们寻开心,我们要是有钱,我们就不伺候舞会了,我们也来参加舞会呀。”
穆荣挑衅地对林雪儿做了个“你看!”的表情,走到门童面前,问:“说得好。贵姓?怎么称呼?”
这门童面目清秀,声音清亮:“不敢,穆少爷,叫我小孙就好。”
“小孙你好,请问你家里穷不穷?”
“不瞒您说,那还真是挺穷的。”
“有多穷?”
“我家在山里,父母都是农民。农民的收入,您是知道的。这年头,100斤玉米卖了,也买不到三斤猪肉。要不我们怎么都上城里打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