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戈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打不出那一巴掌了。
不是怕凌笳乐疼。凌笳乐信任他,他也信任凌笳乐,他知道凌笳乐为了拍戏,这些苦头都吃得起。
沈戈这时才明白,他是忍受不了这个耳光里暗含的羞辱成分。如果挥出去的是个拳头,即使更疼,也能让他更好接受一些。挥出拳头,那是男人之间打架泄愤的方式,你一拳、我一拳,是平等的。
但如果是耳光,还是当着别人的面所扇出去的耳光,则更像是羞辱式的惩戒。
江路内里是很要强的,张松这个耳光真的打错了。他的心事都不告诉江路,却在江路以为那些事都过去的时刻爆发出来,错得太厉害了。
和凌笳乐之前所经历的一样,沈戈也感受到了与角色的分歧。
别人或许永远都理解不了,沈戈竟是在这一刻勘破了“入戏”与“出戏”之间的奥妙。
“入戏”于他而言一直是个极为玄妙的词,有凌笳乐作对比,他以为自己其实一直都没有入戏。然而就在刚才,他感受到张松正在从自己的身体里向外剥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也入戏了。
他重新站回凌笳乐身前,怔愣愣地看着对方。
此时张松已经完全从他身体里剥离出去了,他的心底头一次如此时这般澄明。即使对面的人用江路的眼神看他,他的视线却已穿过江路,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凌笳乐,仿佛是许久以来,第一次看到真实的他……
如王序所要求的那样,沈戈真的让张松站到他的面前。
王序说聪明不能让沈戈成为最好的演员,那是因为他低估了沈戈的聪明,况且沈戈不需要成为最好的,他只需要骗过观众、骗过王序就可以了。
他与张松彻底分离,却能站在张松身后,他对张松已经足够熟悉,可以模仿出他的一言一行,用与张松如出一辙的语气与神态与江路争吵,并在激愤扇出他本人极力反对的那个耳光。
凌笳乐整个身子都歪斜了,苏昕震惊地看着沈戈,随后才想起来,赶紧去扶凌笳乐。
凌笳乐亦是震惊地抬头看他,在看到沈戈又冷又硬的脸色后,捂在脸上的手连带嘴唇都颤抖了,痛苦地低下头去。
苏昕愤怒地对沈戈骂了两句,搂着凌笳乐的肩膀朝那辆老式奥迪走去。
在戏里,江路就这样跟着别人走了。
王序双手抱在胸前,微微低着头,倚靠在椅子里,眼睛依旧盯着显示器,像是要与这两个物件天长地久地融为一体。
梁制片看着镜头里的江路和苏昕渐渐走出焦距,身影模糊地坐进车里,那车子启动了,模糊地向前驶去,直至与背景虚成一团。
他拍拍王序的肩膀,替他喊了一声:“停”。
王序被他这一声惊扰,立刻坐直了身子,正看到沈戈拔腿向那辆减速的奥迪奔去。他呆滞地望着那边,看到凌笳乐从车上下来,沈戈一把将人抱住,随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将视线放到显示器上,做起他最擅长的事——将拍好的镜头回放、慢放,来来回回地检查。
梁制片忍不住问道:“这条能过吗?”
王序将镜头定格在凌笳乐捂着脸看向沈戈的那一眼,有震惊、有委屈,却唯独没有恨意。他的手指抚向画面里凌笳乐的眼,这里面为什么没有恨呢?
他的手停在凌笳乐眼睛上的时间很长,梁制片又忍不住追问道:“笳乐演得不对?”
没有不对……凌笳乐早就入戏了,他早就知道,可为什么他的眼里唯独缺少了怨恨,哪怕不是怨恨,是埋怨也好啊。
“还是沈戈打得还是不对?”梁制片焦急地问道。
也没有不对,沈戈打得对极了,这样用力,这样冷的眼神……他演的时候是对的,可是演完之后他就着急地管旁边的人要冰袋,围着凌笳乐嘘寒问暖。
哦是了,他那样周到体贴,让江路怎么可能恨他?
他越沉默,梁制片就越着急:“要是不满意,就再来一条!”他作势就要喊导演助理,让他把三个演员都叫回来。
“算了。”王序制止住他,他曾坚定地夸下海口,说自己从不对不合格的镜头喊“过”,可偏偏是这部戏,他最看重的这部戏,他左右不了他的演员了。可他毫无办法,人生本就如此,越是看重的,就越难遂心,越不可能圆满。
梁制片见不得他颓废,又说了两句,王序摆摆手:“再拍也是这样,不会比这个更好了。其实他们演得都对,但是合在一起就错了。有沈戈这个张松,笳乐的江路就不会是我要的江路。”
沈戈不顾王序的禁令,公然拉着凌笳乐进了化妆间,并把小李关到了门外。
凌笳乐脸上还敷着冰袋,沈戈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单手撑住他身后的椅背,压低了身子与他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