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闻衡在淮宾楼包了个雅间,叫小二留意来人。午时刚过,楼梯上传来规律的脚步声,雅间门自外被人推开,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走进来。那人摘去了头上遮面的幂篱,不见外地在两人对面坐下,颔首道:“久违了。”
闻衡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的确,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用再和你打交道了,不知是什么风把大人吹来了?”
九大人比他们上次见面时瘦了一点,脸色略显憔悴,像是没睡好的样子。他与闻衡交手两次,大致摸清了他的性格,知道跟聪明人说话不必绕弯子,所以开门见山道:“我这次专程出京,是有一件事要请你出手相助。”
闻衡给了薛青澜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问道:“什么事?”
九大人道:“杀冯抱一。”
“……”
闻衡没料到他这么直接,忙喝了口茶压惊:“我没听错吧?你,排行第九的大内高手,让我去杀排行第一的冯抱一?你们同僚之间可真是友爱啊。”
九大人倒是不怕他下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淡淡道:“没听错。冯抱一同后宫计贵妃勾结,欲挟新帝令天下,窃国乱政,不得不除。”
闻衡“哦”了一声,道:“原来大内高手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难怪冯抱一行事张狂——那你又是奉谁的命而来?”
这个问题令九大人沉默了一霎,然而片刻过后,他还是决定说实话:“陛下病重不能理事,宫一直瞒着不许外传,但眼看是要不好了;冯抱一属意计贵妃所生的八皇子,不愿让太子登基即位,眼下太子诞辰将近,在这个当口上,他恐怕要对太子不利。”
闻衡道:“惭愧,我离开京城太久,竟不知陛下何时有了八皇子?”
九大人道:“八皇子今年刚六岁,还是个无知稚儿,冯抱一看他,无非是觉得他年幼好拿捏,而且计贵妃与冯抱一早已结为同盟,这几年每每暗对太子出手,如今太子在陛下处圣眷不复以往,处境艰难,若再不铲除乱党,叫他们把持朝政,往后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闻衡嗤笑一声,摆手道:“大人何必急着把我拉上船?在下区区一介江湖草莽,又不领朝廷的俸禄,那个位子是太子坐还是八皇子坐,同我有什么干系?”
九大人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冷冷地问:“敢问闻公子,你还记你姓什么吗?”
闻衡亦冷冷回道:“敢问九大人,你还记得我背的是什么罪名吗?”
“我记得,所以才来找你。”九大人直视着闻衡的双眼,笃定地道,“世子,如果你还在意当年庆王谋逆一案的真相,那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第103章 姓氏
上次双方见面还是兵刃相向、恨不得一人一剑把对方捅死,这一次却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世事就是这么诡无常。闻衡暗觉荒唐之余,又难免生出好,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理由能让这位眼高于顶的九大人翻脸如翻书,主动来找他帮忙。
也许是他表情过于泰然自若,九大人忍不住问道:“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惊讶,你已经知道什么了?”
闻衡不紧不慢地答道:“不知道,但是多少能猜到一点,你可以先说来听听,我要是猜错了,或许会更惊讶。”
九大人领教过他的聪明,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上次我告诉过你,庆王死于拥粹斋,是陛下命冯抱一亲手诛杀了他。所谓的‘叛逆谋反’当然不存在,但王爷这欺君之罪却是实打实的铁案,也正是因为真相败露,才招致杀身之祸。”
“怎么说?”
“四十年前,先帝在赤泉行宫避暑时,被一伙武功高强的江湖人行刺围困,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是冯抱一横空出世,救下了先帝,并且因此受到先帝信任,迅速跻身大内高手之首。虽说江湖人鱼龙混杂,行事出格,这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但因为行宫遇刺一案,先帝龙颜震怒,意识到这些会武功的人既不服管,又不受教,着实可怕,如果放任江湖帮派势力坐大,往后势必会动摇朝廷根基,威胁到闻家的万年江山。
“冯抱一出身昆仑步虚宫,他觉察到先帝的忧虑,便私下里向先帝进言,说步虚宫是天下武学之宗,当今原武林所有的武学流派,都传承自步虚宫遗留的武功秘笈,想要控制原武林,就要先将这些秘笈掌握在朝廷手。”
闻衡道:“先帝信了?”
“差不多,”九大人道,“先帝按照冯抱一提供的线索,选了一个足堪信任的人,派他去冯抱一所说的步虚宫故地探查详情。一年后,这个人带回了一柄古剑,印证冯抱一所言非虚,当地山头下确实藏着一座地宫。”
“越影山,纯钧剑,盗剑的人名叫聂竺,是纯钧派顾垂芳唯一的弟子。”闻衡道,“你说的那个人是我父王,对吗?”
薛青澜失声道:“什么?”
九大人眉头重重一跳,万万没想到本最该惊愕的人居然自己说出了答案。然而闻衡的语气相当平静,甚至有种特的、尘埃落定的解脱之意:“三十多年前,我父王化名聂竺,拜在纯钧门下,深得临秋峰长老顾垂芳看重,不惜将地宫的秘密透露给他;次年秋,趁着山上无人,聂竺潜入地宫偷走了纯钧剑。这件事我父王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哪怕顾垂芳因为他的背叛,一生自封于地底,他也没有泄露过一个字。”
就连薛青澜也不知道,早在今日之前,这个结论已在闻衡心推演了无数遍。这三十年来的恩怨纠缠,原来从他出生之前就落下了第一笔,可是斯人已逝,他没处去问一个答案,只好亲手剥开自己的陈年旧伤,近乎自虐般地逐一检视,从拼凑起这个叫他五味杂陈的结果。
然后闻衡发现,比起别人的一生,他的痛苦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连说出口都是一种可笑的亵渎,所以他无处可诉,只好自己默默地将这些无用的情绪都掰开了揉碎了,再和着心血一点一点地咽下去。
真相怎么会不令人动容?只是他已经没有更多的血可流了。